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玉兰在院门口收住了脚步,凝望着儿子。
绍平正在院里洗脸,把粗布褂褂脱了,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来回窜动着,他皮肤光润洁白,满年四季都是这样——这一点,他也随了妈妈。
他长得多么漂亮了噢!看那双眼睛,双眼皮,又黑又亮,奇妙的是,那眼形就跟戏曲上的人物一样,眼角向双额高高地挑起,再配上那两条漆黑而纤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颏…玉兰觉得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儿子更漂亮了。是由于对儿子的溺爱而产生的错觉吗?不是。她留心过村上的女子们怎样用热辣辣的眼神看他,注意过她们谈论他时那种特殊的语调。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呢?
绍平把浑身擦得通红,忽然,他停住手,望着看不见的地方,呆了好长时间。玉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笑。眼睛里的笑是不易被察觉的,只有母亲才能够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出他竭力含蕴在里边的内容。中午吃饭的时候,玉兰就发现绍平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想跟他拉谈些话,他总是简短地搪塞过去,而且,他总是回避着眼前的事情,包括饭是不是可口?菜咸了还是淡了?他都不想,他只想尽快把饭吃完,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去想他的心思。
玉兰准确地估计到,绍平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左猜右想,无论如何猜想不来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沉迷,如此幸福,以至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呢?他一直在笑,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石玉兰站在院门口,反复问自己。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觉得应该欢笑的事情,绍平目前就沉浸在这样的事情当中。
到村上不久,马家崾岘农民协会考虑到玉兰母子俩下地不方便,就近给他们分了一块土质最好的地。这块土地就在村西北那座土峁上,土质细腻肥沃,仿佛可以攥出油来。最初一两年是喜子帮助玉兰种的,后来绍平大了,也学会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了,他就不再让妈妈下地,一手把所有活路都承揽了下来。
绍平肯出力,又用心,庄稼务育得并不比其他人逊色,他甚至受到了马栓的夸奖——马栓是马家崾岘最有经验的庄稼人,并且从来不夸奖什么人。按照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来说,绍平成为马家崾岘交纳军粮最多的人。
那时候红军需要很多很多的粮食,交纳很多粮食的人自然会被视为英雄。去年春天,马汉祥曾经亲自带领马家崾岘的几个村民到崤阳县城参加颁奖大会,接受“劳动模范”的奖励,那几个村民中没有绍平。
玉兰对神情暗淡的绍平说:“你汉祥叔一开始是想往县里报你的,但是,马家崾岘人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还应当再看一看…这没啥,绍平,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咱再努力,乡亲们就会认为你有资格到县上去当劳动模范了!”
绍平一直蹲在院子里,连饭也不吃了,对于母亲的劝慰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即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不接受。三天以后,绍平才恢复往日的容颜,但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就上山劳动去了。玉兰猜想他是想通了:毕竟,我们和马家崾岘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绍平又准备到山上平整土地的时候,玉兰拉住儿子由于长久劳作变得粗糙的手,说:“绍平,只要我们做到,马家崾岘人就不会嫌弃我们。你能够看到,他们是不嫌弃我们的。”
绍平简短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就走了——他不善于解释内心,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石绍平的真实想法是,要进一步种好地,尽可能多打粮食,尽可能多交军粮…他把成为“劳动模范”作为目标和动力,比所有人都更勤劳地侍弄着土地。
在乡村,一个人勤劳自然会引起人的敬重,默默劳作的绍平在马家崾岘人心中真的一天天在改变,玉兰和绍平做梦也想不到,就连一直容不得他们的粗鲁汉子马栓也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们了,让他们尤其感动的是,有一次,马栓装作偶然从玉兰和绍平的地畔路过,竟然蹲下身子亲手指导起了绍平!马栓告诉绍平说,在地畔上点种一些南瓜、豆角之类的东西,这样,既可防止杂草丛生,又多收一些菜蔬,两全其美。
今天上午,绍平像往常那样,早早就离开家,到地里忙活去了——他想尽可能在开挖一些荒地,多种一些玉米,同时,遵照马栓叔的建议,他还要在地角种上一些蔬菜。
初春的土地十分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万物都在苏醒,一些性急的花卉还来不及伸出叶片,就把灿烂的花朵擎出了地面;阳坡上,枯黄的灌木和野草的根部,嫩绿的芽苞像绿色的星星一样闪耀着;小鸟轻盈地在空中飞舞,一会儿箭一样射向空中,一会儿垂直地降落下来,有的时候干脆停在空中,炫耀它们独特的飞行技巧;蚂蚁们也纷纷走出巢穴,忙碌着应当忙碌的事情,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它们自认为有意义的一生。
黄河水明显地鼓涨了,但是还没有像夏天那样爆怒,它在深深的峡谷间沉静地流淌,像是一个正在沉思的老人,浑黄的河水中还间杂有桌面大小的冰块,冰块翻滚着,不时像玻璃一样把阳光反射到很远的地方。
绍平感到十分惬意。
忽然,有人叫:“绍平!”
抬头一看,是文香!石绍平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文香站在地畔上的一棵大杜梨树下面,细眯着眼睛看着他,甜甜地笑着。
绍平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还好,除了几只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之外,坡地上再没有其他人。西边的山路上有人吆着牛走哩,可他们不会留意这里的,他这才稍稍定了心。他的手脚没地方搁,只好再抡起镢头挖地,潮湿的泥土埋在光脚片子上,感觉沁凉沁凉的,非常舒适。
文香苗条的身影还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几镢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让镢头落上去,希望她走开。她没有走,身影也还印在那里。
“歇一会儿,绍平,”听语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别人让自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嘛!”
绍平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她那天真无邪、热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来拉他了,摇撼着他的胳膊:“歇一会儿,绍平,你看这杜梨树下面多好,来,坐在这儿…”她像照护娃娃那样安顿他坐下。石绍平的脸儿红得像块绸子布,话都不敢说了。文香为此感到好笑,拼命抿住嘴忍着。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头,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亲刘三的平和和母亲桂芳的泼辣爽直,总是无忧无虑,好像世界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在她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头看她。
那红润的脸蛋曾经多少次飘进他的梦中…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见到她吗?…他又连忙把头低下了,是她,就是她,梦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梦中的她比现在的她更热情,更活泼,她总想要飞一样在他内心世界里旋转,还有,那美妙动人的歌声——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咱们俩交个朋友能不能?
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
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里想起个心上人。
给你捎上封鸡毛信。
百灵子过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听见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节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村上的女子们聚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场上,大家吆喝着让她唱,她推辞不过,就站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来。她当时唱的就是这首歌。绍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融到梦中的,一见到她,耳畔就会响起这动人的歌声。
“嗨!”文香又一次呼唤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蓦然间抬头:“不,你…别走。”
她调皮地一笑,反问道:“干啥?”
“…”“嗯,你!”她一撇嘴。
绍平已经大汗淋漓了——不是干活出的汗,文香出现这一阵儿,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给!”
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被她托到掌心,递到他面前来了。没容他做出反应,那颗梨已趁势滚在他怀里。她银铃般地笑着,踩着刚刚冒芽的春草,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笑着。
他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
…
下午,绍平到山上几乎什么活也没干。他坐在文香上午坐过的地方,认真地回味了这件事情,包括每一个细节。他珍藏着那颗大鸭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闻,他闻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里有这种又大又脆又甜的鸭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亲刘三能把鸭梨奇迹般地保存到来年四五月。在这样的月份,鲜嫩的鸭梨当然是极珍贵的了。然而,这颗鸭梨对于绍平来说,却远远不止于此。
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后才告诉儿子:“咱乡要成立担架运输队,过黄河去接应红军…”
“下午那么多人往乡政府跑,就是这事?”
“噢。绍平,我给你报名了。”
“嗯。”绍平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痴痴迷迷的,不想跟妈妈谈下去——同他绚丽的内心生活相比,这件事也就显示不出多么重大的意义了。眼下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同上午发生的事联结起来。他从来都是善于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兰看看儿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说下去:“咱到马家崾岘五年了,得了乡政府和乡亲们不少帮助和照护,咱得好好报答人家…绍平。”
“啊。”
“你听我说没有?”
“听着哩。”
“我是说这话,”玉兰提高了嗓音“咱得争气,咱要让人看看,咱是不是马家崾岘人,是不是像样儿的马家崾岘人…绍平?”
“妈,我困得很,想睡觉…明天再说吧!”绍平近似于乞求了。
玉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娘儿俩躺下来时,马家崾岘村正在逐渐趋于宁静,只有黄河的阵阵涛声,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涌动,感觉到大地都在抖动。
玉兰睡不着。
她太兴奋了…可是,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她又总体会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决定给绍平报名时(那时她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就体会到了,但当时她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现在,静了下来,她开始仔细、认真地想。
担架队,过黄河,上前线…哦,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么?…她紧张起来。对的,是这,是要死人。而她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担心绍平出什么意外!这时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顺序:之所以在给儿子报名之后感到兴奋,正是由于她将要儿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无情的逻辑是,也正是这种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够向马家崾岘人显示出儿子的价值,同时也是她的价值——她在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这!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是不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整个儿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兴,而绝没想到儿子将会遇到的危险呢?这一点连马汉祥都想到了,他说绍平是独生子,不让绍平去…可是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
她为此感到羞愧。
绍平睡着了没?他今天为什么那么恍惚呢?还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实,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应当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岁了啊…他睡着了没?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儿子。
绍平不想搭理妈妈——他正忙着在理论上罗织他和文香的未来。他一动不动,故意使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重一些。妈妈的手触到了他的面颊,接着又移到他的肩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绍平静静地躺着,她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担架队不就是往回抬伤员吗?他们并不真正拿枪去参加战斗啊!这想法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便在那黯淡的空间迸发出耀眼的光亮来:啊!对的,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伤员,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而且,他们是去接应部队,咱们的全部人马,很快就要撤回来呀!绍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马家崾岘的人就会拿他另眼相看。她对自己强调说,这里的人们都不坏,他们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戒备,这也同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关…他立了功,回来,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样活人,人家也会亲近他,她知道马家崾岘人的心。
儿子大了,那么多的女子们喜爱他,该选哪一个?年轻人才不管你谁是谁哩,她们喜欢,就爱,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听说桂芳这样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绍平的主意,那个小白脸子心里残火着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绍平回来,让你们看看吧!我家绍平是什么样的角色!朦胧中,绍平披红挂绿,被人簇拥着,回到村里来了…汉祥、马栓、桂芳、刘三都迎接他来了,他胸前的大光荣花多么耀眼哟!
她睡着了。
…直到鸡叫头遍,绍平还没睡着。
从中午开始,他脑子就没停闲,一直转着,以至于现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烟,又怕吵了妈妈的觉,他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母亲亲手做的踢山鞋,把门闸抽开,来到院子里。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明亮,一眨一眨地望着他,整个大地都被星光辉映着,所有物体都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他看看四周,好像是为了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向周围挥了挥手。他感觉到了它们。
从这里看不见文香家的窑洞,要是白天,会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够听到文香好听的语声。猪圈里的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询问似的哼哼了几声,他那只心爱的狗儿也醒来了,悄悄跟定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太窝囊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早就喜爱上了文香,为什么不早一点戳破呢?爱情是一层薄纸呀,要戳破它,不用热辣辣的语言,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像文香今天上午做的那样。
他不能不想到马家崾岘人对于他的种种不公正议论。正是这一点,使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信心和决心。他感到委屈极了。
他当然后悔和双柱的那场冲突,然而,那是五年前,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呀,人们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件事情呢?哪个孩子不打架?村上的孩子当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跟双柱打过架吗?人们为什么单单记住这件事呢?是的,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可是,难道我不是我妈妈的儿子吗?——这些话,他向谁去讲呢?他不过常常愤愤地在心里讲讲罢了。
他渴望一个人来听他的这些话,渴望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这个人,终于在今天上午出现了。
他多么想接连向她诉说上几天几夜啊!他要告诉她:这五年来,他时时怀着一种建立功勋的渴望;他要告诉她:他曾经盼日本鬼子打过黄河来,这样,他就会用残忍的厮杀向马家崾岘人来证明自己;他要告诉她:他还曾盼望村里烧起大火,他将舍上命去扑救乡亲;他还要告诉她…妈妈说什么来着?参加担架队?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猛地回转过身。
窑洞里黑着,妈妈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时妈妈走进院门时向他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起妈妈向他谈起这件事时,渴望交谈的神情…是的,是应当好好谈一谈——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生活中的巨大意义。真后悔刚才没问一下妈妈:担架队什么时候出发?他产生出要为某种信念去献身的冲动。
此刻,马家崾岘安静极了,在辽阔而乌蒙的原野上,它沉沉地睡着。每一家窑院的灯火都熄灭了,就连遇事最难以冷静的后生,此刻也安然睡去了——他们在梦中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因为他们后天就要出发了。
13。离别的日子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是马家崾岘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从这天早晨开始,村子里就被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人们起得很早,却没有一个人离开村子,所有人家的土地都被冷落着。庄稼汉们开始像拜年一样走东家串西家——当然是看望即将出征的后生们;婆姨们则在灶火旁忙活开了,她们决心给马家崾岘的优秀儿孙拿出最好的吃食,送他们上路。
狗儿意识到了什么,高兴得满村子乱窜。喜鹊子成双成群地落在高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太阳早早就跳离开东面的山峦,摇曳在蓝色的天空上,催动着万物生长,你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慵懒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感觉到花草树木在任何一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感觉到虫子的苏醒。这是一个如此生机盎然的世界,是一个所有生命都在狂欢着的世界。
“你听那些喜鹊子,”玉兰蹲在窑洞门前,一边褪鸡毛一边对儿子说“听它们叫得多欢势?”
绍平望望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妈妈是想告诉他,这是一个好兆头,从今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将顺顺当当。昨夜他又没睡好,看上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他很兴奋,从他活跃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正处在一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极度兴奋之中。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用铁锨把院地翻了一遍,他说等他回来在这小块地种上一些蔬菜,他已经把种子预备在一个瓦罐罐里了。
说话间,马汉祥走了进来——他是听说绍平参加担架队,专门来看玉兰和绍平的。
和五年前当农民协会主席的时候相比,马家崾岘乡乡长马汉祥显得苍老了一些,坚硬的头发将近一半花白了,身子也好像不那样挺拔了。乡政府取代农民协会以后,马家崾岘脱离张家河镇管辖,单独成立马家崾岘乡政府,管辖周围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五个自然村,作为一乡之长的马汉祥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为了不辜负白旭县长的期望,马汉祥几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放到了乡政府的工作上。幸亏喜子懂事,分担了不少家务,土地基本上都是喜子一人侍弄的,马汉祥甚至不知道自家每一年种了些什么,打了多少粮食。
前几天,为组织担架队的事情,马汉祥和一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走遍了马家崾岘乡的所有村落,昨天晚上才从张家河镇赶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带来了上级下达的担架队今天出发的命令。
“啊,你们起得早啊!”马汉祥还在院门外面就大声跟玉兰和绍平打招呼。玉兰连忙站起身来迎接马汉祥进门,绍平放下铁锨,向汉祥叔走过来。马汉祥笑着问道:“咋样?要是打仗,你怕不怕?”
“不怕。”
马汉祥笑着,用力拍了一下绍平的肩头。
“他兰婶,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知道绍平参加了担架队——这事情咱乡政府有点儿草率,我首先要负责任。他兰婶,你知道我咋想这件事情吗?我一直在想…”马汉祥看着玉兰的眼晴“村上后生多得很,不缺你家绍平,我看这事还是要再掂量一下。玉兰,你只绍平这么一个儿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要叫他去了…”
玉兰认真地琢磨汉祥的语音——在这类问题上,她一向十分敏感——她问道:“莫不是…你汉祥叔信不过我绍平么?”
“啊,不不不,看你说哪去了!”马汉祥赶忙解释“绍平十四岁到咱这搭,也是咱看着长大的嘛,咋能信不过哩嘛?我是说,过河去,就是跟阎锡山打搅去了,万一…”
“我不怕!”绍平一步跨到汉祥面前,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倒吓了马汉祥一跳。“这次,我非要去,汉祥叔,到时候,你,咱村上的每一个人,就会知道…”
“绍平!”马汉祥加重语气叫他一声“你也是想得多了…甭那样想。你朝这样想:你妈只你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她咋办?她这辈子够凄惶的哩,你也要为她想想啊!”“汉祥,你不是也只喜子一个儿子?他马栓叔不也只双柱一个儿子?甭说哩,我晓得哩…”玉兰眼睛湿润了。“你就让我绍平出去这一回,他…他知道该咋做!”玉兰眼睛里泛起泪花,提在手里的已经褪尽鸡毛的鸡,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马汉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也觉得如果再坚持不让绍平去有些不合情理,便动摇了来这里以前做出的决定。
“哎,你们呀!”
上午没事,要等外村的人在马家崾岘聚齐了,担架队才出发。
绍平跟妈妈坐了一阵子,听妈妈千般嘱咐,万般叮咛,但是他发现妈妈的话在他脑子里没留下任何印象。他恍恍惚惚的,心绪一直悠悠地飘着,不知道要落向何处。他对妈妈说要出外走走,便踏着村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散起步来。
他平时很少在街巷里走。他忽然感觉到四周的房屋和窑舍都矮小了许多,街巷也变得狭窄了。五年前刚来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可高大宽阔呢…是长大了,自己都可以感觉到了。碰上几个人,围在一起谈了谈,人们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便多谈什么,走了。他仍然漫步走着。
双柱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不知都是谁聚拢到了那里。
担架队有双柱参加,绍平有些不情愿。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么样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五年来,他们虽然和解了,也互相说话了,可他们总无法像同别人那样相处。双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绍平知道双柱压根儿看不起他。哼!等着看吧!
哦,又是这棵香椿树…看那火苗似的嫩芽,闪着蜡质般的光亮,还有那棵高大的梨树已经结满蓓蕾。梨树…梨…绍平忽然意识到:今天上午,他已经是第三次经过文香家的门前了。
原来他一直在渴望和文香见面!
这时候,他才弄清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脸也就腾的一下红了。凭什么?不,就算不必非要凭什么,就算在这临别之际,想和她见一面,是合情合理的,那么,见了面,说什么?说:“我要走了,别惦记我”?谁惦记你了?
他迈开大步,逃离一般从文香家大门前跑掉了。他经过双柱家,从一块麦地穿过去,来到村西的路口,从这里可以望见他家那块土地,那棵大杜梨树,他和文香一起呆过的地方。他多么想和她再呆在一起啊,哪怕只一会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互相看上几眼。
他又陷入到绵绵无期的思虑中去了:文香是不是真的爱他?答案是各种各样的,它们甚至有了色彩: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绿的…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向她表白?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只因为桂芳婶讨厌我?我不是长大了吗?不是一个男子汉吗?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刚才的懦弱感到羞愧,他甚至开始周密地设计起同她见面的方案来。
非要见一面,我要对她说:等着看吧!从山西回来,我会挺着胸脯走进马家崾岘!我会明明白白地对桂芳婶说:我喜爱文香!我还要对文香说:等着我,记着我,因为,我也记着你哩,不管我走到哪里!然而,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想象。
一阵急促的哨音,把他内心策划的这一切都打得飞散了。
玉兰是在家里听到哨音的,当时她正忙着给儿子做白面烙饼。一会儿,绍平就跑进来了。
“妈,快给我拾掇东西,我们走呀!”
“立马就走吗?”
“噢!”
她手忙脚乱地把烙饼、鸡胸脯和鸡腿包裹在一个花包包里,然后又把已经缝补好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
绍平把包袱夹在被子里,一会儿就打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玉兰插不上手,站在旁边看儿子。她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静,竟然想不起来该对儿子说什么。要不是儿子已经长成这么大一条汉子了,她也许要把他搂在怀里,静静地呆一会儿。该嘱咐的上午都嘱咐过了,他知道,他能记住。这一去,谁知要跑多远呢?
马汉祥乡长说过,阎锡山坏得很,在山西杀了很多人,儿子如今就要去那里…她心里时不时掠过一个阴影,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现在,再能说啥呢?只有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妈。”绍平把背包背在身上,看上去精精悍悍的,简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
她笑笑,说:“走吧。”
“走了噢!您,保重…”
“走吧,走吧…”她伸出手推儿子。
绍平看出妈妈心里很不平静,他想安慰妈妈几句,可是他忍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回来以后了,他要用出色的行为向妈妈证明:他是她的好儿子,是她一再希望的那样的儿子。不能再耽搁了,急促的哨音穿行在马家崾岘的大街小巷里。
“绍平,快走,到乡政府门前去。”马汉祥的身影只在院门口一闪,就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绍平向妈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要走。玉兰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兰把脸贴近儿子。“绍平,给妈争光,给自己争光,还有…给咱马家崾岘人…争光。”她闪开身,放开了儿子。
绍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愿让妈妈看到泪水,便甩开大步走了,连头也没回。
玉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门里面,突然觉得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她在门槛后面跪了下来。院门在儿子身后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停稳,两个门扇之间,留着半尺多宽的缝隙,儿子的身影就在那里晃动着。她看着儿子,颤抖着声音叫道:“绍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天爷,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回来!”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不会跪下,不会向老天爷祈祷的。她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已经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老天爷了。可现在,她宁愿相信有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子的老天爷,这样,她至少可以凭借它寄托自己内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传达一下自己的意志——这意志,她是无法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竭力使自己坚强地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蹒跚着向儿子走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乡政府门前有一个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空场,这里原来是地主马占鳌的麦场。农民协会成立以后,这里就成了贫苦农民聚会商量事情的场所,很多在马家崾岘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这里决定下来的,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和地主土匪武装的搏斗,马家崾岘的一个壮年汉子被凶残的土匪砍掉了半个脑袋。现在,这里又成了乡政府所在地,经常会有其他村子的人来这里向乡政府请示汇报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带领村上的后生们在空场周围栽种了一圈儿柳树,春风轻轻吹拂,柳树伸展开柔嫩的枝条,婆娑起舞,枝条上的翠绿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样耀眼。
来自马家崾岘乡六个村落的十二名担架队员齐整整地站成两排,立在空场中间。队伍前面,站着那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他三十多岁,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浸透着一种紧绷绷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嘣”的一声发射出去。他之所以没有随军东征,是因为少了半截胳膊——长征到达洛北打洛州的时候,他把它撂在一个黄土峁上了。
除了马家崾岘村的喜子、双柱、绍平、友娃和狗剩五个后生之外,另外七名担架队员是葛满康从其他村子带过来的,这些后生对乡长马汉祥也已经熟悉,并不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葛满康逐个儿看他们,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那只空袖管在微风中不时飘动一下。十二个后生都尽量把胸脯挺高,接受着他的检阅。葛满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看样子他对他们很满意。
“我们现在就走,赶今晚拉过黄河…”浓重的四川口音,像是在唱歌。双柱试图咧开嘴笑,葛满康的目光马上像钉子一样“哗”的一声洒过来。双柱赶忙闭紧了嘴巴。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马家崾岘的乡亲们几乎全来了,和担架队员的家人站在一起,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的娃娃们。大家都失却了惯常的那种嬉闹神态,谁也不作声,连小娃娃也安静下来了。一只花狗骄傲地站在土峁上,高亢地向黄河对岸吠了几声,觉得没有达到它期望的效果,又知趣地回到人群中去了。
葛满康理解周围这些父老兄弟们的心情,他把队伍解散,让后生们和自己的亲人谈几分钟话。
玉兰抓住绍平,把他拖到柳树下面去。
文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刚从山上下来,先去了绍平家,没有见到人,又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突然。早晨上山以前问一下就好了,她还傻瓜似的在山上期望见到绍平哩。她恨死自己了。她站在人群外边,急切地寻找着。
绍平看见文香来了,看见她跑过来了,看见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们的目光一相交,他就默默地把头低下了,却用耳朵捕捉着她的脚步声。他希望她走过来。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文香向他走过来了。
玉兰也注意到了文香。她看看儿子低垂着的头!莫名其妙,很快,她心里便翻腾起欢乐来…许多往事一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包括昨天下午在街巷里碰上那群女子的时候,文香说的话。
玉兰冲文香深情地一笑,用目光鼓励着她——她看出文香的脚步有些迟疑。
葛满康吹起了哨音,队员们很快又站成两条线了。
马汉祥站在担架队前面简短地讲了几句话:“我就不再说啥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咬钉嚼铁一般“你们都知道要去干啥。这虽然不是直接打仗,直接杀死敌人,可这是打仗的需要。听葛排长的话…咱马家崾岘乡的所有乡亲,等着你们回来,等着给你们戴红花…完了。”
马汉祥讲话是远近驰名的,他往往说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达到最大效果。这是一个指挥家的材料,至少葛满康排长是这么认为的。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出一种庄严的情感——他们的个人生活还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和重大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
葛满康发布了出发的命令。后生们开始走动,马家崾岘人尾随着。忽然,人们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纷纷涌到自己子弟的身边。其实,该叮咛的已经叮咛过了,该嘱咐的已经嘱咐过了,人们并不是要急着说什么。他们只是要用眼神,用轻柔的抚摸向自己的子弟传达一种情感。
玉兰也是这样。她走在最前面,希望文香在跟着她。她回头看了看,桂芳已经把文香牢牢地挽在手里。显然,桂芳早已在防备文香向绍平表示什么。现在,玉兰顾不得细致想这些,她必须迅速地赶到儿子身边去,最后拉一下他的手。
她赶上来了。她看出绍平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在往后看,她也看出绍平眼睛里那种失望的神色,便拉住儿子的胳膊,说:“绍平,文香喜爱你,妈知道。先去,等你回来…”
绍平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我知道。”然后,咧开嘴笑了。
在儿子和母亲之间,是不需要很多语言的。
文香远远地看着绍平。桂芳试图用高声的谈笑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很不成功:这死女子的眼睛长在绍平那小子身上了。
到村口了,队伍走上小路了。
文香站在妈妈身边,桂芳感觉到这个不要脸的女子到了怎样的亢奋状态——她浑身微微地抖动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桂芳的心情沉重极了,她不得不认真思量这件事情的意义和可能的后果。不管怎么说,她无法改变自己对于绍平的印象,她一向讨厌那种阴沉得像鬼一样的人,还不要说他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儿子!这,按说文香是知道的,可这女子这是咋了?难道她魔怔了?连妈的心思意愿都不想了?桂芳觉得内心很酸楚,这种酸楚又转化成了对绍平进一步的厌恶。
“你等着,小子!”桂芳已经在内心做了决定。
绍平告别了母亲,走了。队伍即将转过大杜梨树,消失在土峁后面的时候,绍平最后回转过身,向文香母女这边看了一眼。文香从绍平目光中看到了温情,而桂芳看到的则是坚毅,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毅神情,这愈发使得她坚定了刚才做出的决定。
绍平向这边挥了挥手,就跟上队伍,沿着黄河,走向莽莽的黄土高原深处去了。玉兰、文香、桂芳以及马家崾岘的所有人都看到,绍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