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回到山寨,众人皆道:“可回来了!外面如何?”
湘莲却问:“你们如何?有何打算?”
薛蝌便道:“我须尽早北上,将伯母、堂哥、堂姐的灵柩运回南边祖茔安葬。”
湘莲便告诉他:“我去那铁槛寺,为的也是此事,打算将该运回南边的灵柩都运回来。只见那寺名都改了,成什么邬家庙了。看庙的告诉我,前些时有贩运纸扎香扇的商人,将那薛家的三口棺材取走了,说是要运回南边薛家祖茔安葬。”
薛蝌道:“贩运纸扎香扇的商人?呀,想起来了,一定是那张德辉,原是堂哥手下的老伙计,没想到还真有良心,能行这件事。”
湘莲道:“那贾珍行刑后,贾家无人去收尸,还是我原来的小厮杏奴——先时不愿随我南来,就放了他,给足银子,他在京娶妻生子——知我与那珍爷交好,实在看不过,去收了,且暂存在清虚观里;可叹那贾琏熬过一秋,还是斩监候,也不知今秋能不能活过。我原想将珍爷灵柩这就运回,倒是那张道士劝我且再等等,说是那忠顺王正要率船队南下,倘若遇上不好,又说他一大把年纪,更有圣上封号,王爷等轻易不会碰他,灵柩暂厝他那里最稳当的。那韩家、冯家、卫家、梅家、王家、史家等,我都打探了一遍,死的灵柩不知何在,活的我欲搭救,那史湘云就在我眼前了,却功亏一箦,未能救出!唉!”说着跺脚。
薛蝌忙递上酒,湘莲一饮而尽。薛蝌道:“紫英兄、也俊兄因不耐烦等你回来,急切里都潜回京城去了,那紫英竟毁了容,也俊是男扮女装,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到达京城,在那边能不能站稳?”
湘莲道:“我竟巧遇也俊,他南边的陈家山和京城的宅子都罚没了,好在他家里并无什么亲人,仆妇们一哄而散,官府得的只是空园子空宅子。他到京是往李员外家去,说乃世交,那里有个什么畸园,是他画的样子。那李员外也怪,听说当今在他寿辰时特派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鸣锣张伞的去给他送贺礼,他却私下里收容些不合时宜的角色,那荣府大观园拢翠庵里的妙玉,听说最稀奇古怪的,就接往了他那畸园。”
邢岫烟一旁听了道:“倒也巧了。当年那陈也俊和妙玉在玄墓蟠香寺有青梅竹马之事,如今又齐聚畸园,倒真是乱世佳人、破镜重圆了!”
薛蝌又问湘莲:“那也俊兄,不曾提到我的一段心事么?”
湘莲一时没有明白,且问:“你有什么心事?”就见那边宝琴低下头红了脸。
抱琴道:“我们都愿作月下老,拴红绳儿哩!”
邢岫烟就说他:“你自己还没拴,且去给人拴!”
抱琴道:“我在宫里,禁锢得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了!经过若许的惊涛骇浪,更看破了红尘!且我年纪比你们都大,已学不来那闺房娇媚,真真是不想嫁人了!再说那京城出了告示,我已被正法,分明是个活鬼了!我又不愿女扮男装,更不愿毁容,我也出不得这山寨去抛头露面了。有句话在这里当着大家伙跟柳寨主道明:我欲就留在这寨子里,随便分点事儿让我操办,且比宫里快活,只是不知寨主能不能长容我?”
一语未了,湘莲尚未答言,众人皆道:“你就留下!”
湘莲起立作揖道:“抱琴姐不弃,就在寨里将日常生活统管起来!”
众人道:“如此甚好!”抱琴亦起立还礼。
岫烟道:“只是把那话头岔开了。”便推薛蝌,薛蝌便道:“我和岫烟,欲将妹子宝琴许配与你,不知你能接纳否?”湘莲一时无语。
宝琴欲起身离开,让抱琴按住了。抱琴道:“我喜欢这山寨,头一条就是童言无忌。在宫里那么些年,心上就如同拴了九条铁链子,这个不能想,那个不能说,就连出气声大了也是罪过。这里不一样,男女不用装神弄鬼的回避,也没什么主子奴才的分别,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大家一处说些真心话,想哭就纵性子哭,想笑就敞开怀笑。真没想到竟能到这么个地方,是我那生修来的福气!”说完问那湘莲:“我赞了你这里如许好处,只是你须与这些好处相配,才是正理,你就痛快些不成么?摇头不算点头算!”
湘莲却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道:“我须跟宝琴私下里说说话儿。”
抱琴便推宝琴:“人家要跟你后花园私订终生,你可有那崔莺莺的勇气?”
没想到那宝琴道:“若来的只是那张生,就图个花容月貌、帐里温存,我却有勇气将他斥退!”
众人皆笑起来,小螺拍手道:“我们宝姑娘可是走遍了四方的人,连真真国那边亦去过,岂是崔莺莺比得的?”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两个人,问:“什么事你们这样高兴?”
小螺道:“却是你们听不得的事情!”
那两人便道:“如何我们就听不得?偏要听听!”
原来一个是智能儿,乃京城水月庵的尼姑,因与秦钟相好,竟逃出庵外,去寻那秦钟,被秦钟父亲撵了出去,从此流落江湖,后柳湘莲去给秦钟修坟,见他在坟前哭泣,问明情况,那智能儿道:“我一生只爱秦钟一个男子,海枯石烂不移的。”湘莲便将他带到山寨,给他设一庵堂,智能儿便在山寨主管厨房,鸡鸭鱼肉烹出众人吃,他也吃,道:“我如今并非尼姑,只是佛前守着我自己一份痴情罢了。”头发也留起来,也不再穿那缁衣,唯法号不易。
跟智能儿前后脚进来的却是个道士,看去年龄比众人皆小,原是京城清虚观的,那年荣国府贾母率众人去清虚观打醮,他因剪烛花躲避不及,一头撞在凤姐身上,被风姐掴了一掌,后来贾母十分怜恤,让贾珍带出赏钱买果子;他在观里总不安生,后湘莲去拜见张道士,张道士就放他跟湘莲走了,他如今在山寨亦单有一间参道之房,平日单管外出采买米粮用品等事务,只是自宝琴丫头小螺到后,两人眉来眼去,都有了意,他虽如今仍穿道服,以后是当一个火居遭士,还是索性脱却道袍与那小螺结为连理,因石头未待后事呈现便归天界青埂峰下,此系疑案,不敢篡创。
只说那智能和小道土走来请大家去饭堂吃饭,见众人说得热闹,便问端详,原来是薛蝌夫妇与那抱琴联袂充那月老之职,要给湘莲、宝琴系那红绳,二人便笑道:“原来如此,我们如何听不得?办事时岂少得了我们?”
当晚湘莲与宝琴秉烛夜话。湘莲道:“你须想清楚,若跟我,过的可非一般红尘中的生活。”
宝琴道:“你不在的时候,听那冯公子陈公子叙说,知道种种情况,那卫公子竞至阵亡,史大姑娘以至惨不堪言。若你这里是另一处卫家圃,我却不愿跟你。”
湘莲便道:“你在这寨里多时了,你觉得如何?可是另一处卫家圃?”
宝琴道:“似是而非。听陈公子画样子造出的那个畸园,实在怪得出奇,亦非我所爱。这里却觉得甚好。一没卫家圃那聚义厅、‘替月行道’的味道,二无畸园那拒红尘俗世千里之外的诡僻,若将那‘畸’字拆开,则此处既是普通田庄,亦有奇处,奇的却不矫情,倒颇顺情,是个能让人心上不拴链子,能由着本真性情自在活着的地方。”
一语未了,湘莲起立一个肥揖,道:“知我者,宝琴也!还要什么月老系红绳,你我已心心相映,连理自结也!”便又坐下细述衷肠:“我这些朋友里,算起来,最与我心相通的,原来一个是秦钟,他由着性子活,敢爱敢为;再一个是宝玉,他五毒不识,永葆赤子之心。至于韩琦、紫英、也俊、若兰,我佩服他们那认准了理儿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刚烈坚韧,只是我却到头来对那日月双悬必以忠义取一的事业,心有所疑,无论日月谁悬,总不能妨碍我性情的自由抒发,我建这个山寨,不是:‘替天行道’,亦不是:‘杀富济贫’,更没有取谁而代之的所谓‘鸿鹄之志’,不过是为了逃避里正管束、苛捐杂税,有自己一片任性恣情的小天地罢了。”
宝琴道:“这志向已然不小。愿与你一起经营。”二人竟越说越投机,通宵达旦,竟至鸡鸣数道、窗纸透红。
几日后,湘莲便与那宝琴办了婚事。事毕,薛蝌邢蚰烟拜别,道先去薛家祖茔探望祭奠,然后择地居安顿下来。大家又为他们夫妇饯别。那薛蝌夫妇寻到薛家祖茔,见已无薛家族中人看守,只一外姓老人守坟,带他们到三座新坟前,见碑上有贾宝玉立碑字样,细询那守坟老人,才知运灵柩来的并非张德辉,而是原来荣府贾母处的丫头靛儿和他夫君,倒也是跑纸扎香扇生意的,半路上遇见了宝玉,三人一起将灵柩运至这里埋葬。那靛儿夫妇从旁边村里请来他看坟,宝玉又先给他十两银子,道以后来祭奠时还会给他,托付他照看这陵园。问宝玉等那里去了?老人道那跑生意的夫妇去办货了,此刻怕是已经启程回京城了,宝玉怕是去贾氏祖茔了。薛蝌夫妇便在老祖紫薇舍人、薛蝌父母的旧坟,并三个新坟前祭奠一番,又给了那看坟老人十两银子,便往合适的地方买房居住,道过些时再寻那宝玉,大家今后彼此有个照应。
且说那靛儿夫妇回到京城,尚未到家,经过十字路口,就见那边大街上人头攒动,指点议论,又听锣鼓阵阵,唢呐长鸣,雇的马车走不动,且下车观望,只见两个刚被圣上赐官的新科武举,一身簇新的官服官帽,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夸官颂思,靛儿在人群里用手遮在眼上仰头细看,一个是贾兰,一个是贾菌,不禁感叹:“谁说贾家一败涂地?也有爵禄高登的!”
又听耳旁有人议论,一个说:“那贾兰母亲李氏,圣上要给立贞节牌坊哩,只是还未拟定立在那里。”
一个道:“贾兰夸完官就直上阵前,剿灭那边陲叛贼,若凯旋而归,定能封侯拜相,那时定赐府第给他,牌坊自然立在府门之外,那李氏更要带珠冠披风袄,那可非一般诰命夫人可比了!”
靛儿夫妇回到马车上,好不容易才穿过路口,迤逦回到家中,便清点纸扎香扇,合计明日如何送货。
那靛儿夫妇斜对门金寡妇家里,金荣又得意起来,对他妈言道:“我递那察院的状子,转与了那忠顺王,他能马虎?听说已携往金陵,要将那贾宝玉就地拘禁。更逮住了那甄宝玉,也驱逐出京,押往金陵,永不许进京。”
金寡妇不耐烦,道:“什么真的假的,人家被拘禁,不让进京,你究竟能得什么好处?把咱们自己日子过好了比什么不强?净鼓捣些到三不着两的事儿!”就道璜大奶奶有个主意,说那兴儿一家子让庆国公府买去了,如今在那府里虽比不得当日荣府里的势头,究竟也还剩些体面,他那闺女,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莫若要来给金荣作媳妇;璜大奶奶道亲见过那闺女,长的不赖,且脾气和顺,更难得是一手好女红;那兴儿夫妇如今渐得庆国公府里主子信用,若此事能成,金荣去跟那府里大管家嘻和嘻和,谋个库管等差事也是不错的。
金荣仍嫌那闺女出身卑贱,他妈再往下说,就顿起脚来,道:“我揭发了忤文逆贼,如今是朝廷有功之人了,就是还不值圣上亲予褒奖,那王爷将他家亲戚里的那个小姐指配给我,也未准只是我的妄想,你们且等着瞧吧!”又一掀帘子出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还道是喝“庆功酒”金寡妇少不得守着空屋唉声叹气。
且说那忠顺王船队启碇南下,浩浩荡荡,前有开道船,鸣锣示警,其余商、民船只纷纷靠边让道,那船队日夜兼程,京城到瓜州,其间只泊岸两次,补给物品。船队里倒数第三艘,是只小船,船篷下住的是两个轮流摇槽的船工、两个军牢快手,底舱里是牢房,一边是男牢舱,一边是女牢舱,两舱之间用木板隔得死死。牢舱低矮局促,犯人只能坐着,却又伸不直腿。牢舱既无侧窗亦无顶窗,出人口盖的死死。起初那甄宝玉在男牢舱里只喊冤枉,后来很快觉得气短,就知喊了无用,且会将自己闷死在里面,便索性不喊不叫、不思不想,一味昏睡。那军牢快手白天将犯人轮流放出,到船舱上发一个炊饼吃给喝一碗水,让到舱尾一个小格子里去方便一次,那格子里船板上剜有一个洞,排出的秽物就直接落到运河里;晚上军牢快手轮流值班,子夜时分再让犯人出舱方便一次,也为让他们透口气防止闷死在牢舱里。那风姐自押进牢舱,就在生死之间徘徊。按说他早无生意,要死,此正其时。白日拒绝吃喝,子夜拒绝出舱,饿不死也渴死,渴不死也憋死,更可伺机投江。然他在离监时,央求禁婆允他前去跪别狱头,他跪到狱头王短腿面前,王短腿就知他有特别的话要说,因对禁婆道:“这犯人可怜,有话单要跟我说,你就且到狱门边等他吧。”
禁婆去那狱门边等,凤姐便哀哀问道:“究竟有没有那巧姐儿身上我能识的东西,留给我的?”
原来那贾芸、小红等告诉他巧姐儿被救出火坑,被刘姥姥接家去好好的,他起头十分高兴,后来却疑是芸、红为了安慰他的设词,因此恳求他们能到刘姥姥家,取来一件巧姐身上他认得的东西,给他来看,他便心里石头,彻底落下了。谁想直到押往金陵,那样的信物还无踪影,故跪在王短腿跟前有如此求问。
王短腿便道:“谁骗你不曾?你也是受苦太多,疑心成病了!你想芸儿小红他们经营着花厂,轻易也去不了刘姥姥那么远的地方,再说那巧姐儿也经过那么多磨难,身上还能有什么旧日东西?若芸儿他们送过来,自然不等你问,我就会传过你来,交给你的。你且去那金陵吧。到得那边,往开处想。谁是一辈子富贵发达的?能活着且活着吧。”
由是在船队启碇前夜风姐被关进了那牢舱。初蜷在牢舱里,凤姐幽幽哭泣,回想往事,不堪回首,种种富贵风流,缤纷闪过,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然如万花筒般旋转变幻的种种人影场面,到头来全被巧姐儿一人占满,他便恍若将巧姐儿搂在怀中,闻见他身上未脱的奶气,心里又想,若那贾芸、小红能辗转交给他一缕巧姐的头发,一爿巧姐的指甲,从巧姐肚兜上剪下的一朵绣花,从巧姐手腕上卸下的一个镯子…他就彻底安心了!
这人间实在还有一根丝线拴住他,让他舍不得就死!他要看到报告巧姐儿确切平安的信物!一件就行!也许,押到金陵以后,竟会有那与信物相会的一天?想到此,他竟号啕起来,却又马上憋气,一阵阵晕眩。那牢船就载着凤姐,哭向金陵。
且说到了第四天夜里,军牢快手将他放出让他透气方便,因怕犯人逃跑,放出时都拿绳子牵着,那绳子系在凤姐腰上,风姐在船板上站不稳,便坐在船板上喘气,此时夜风吹来,凤姐不禁瑟瑟发抖,那军牢快手亦打起喷嚏,就见那军牢快手从腰里扯出一块红布,去擤鼻涕,月光下,凤姐只见那块红布有些眼熟,再细看,上头似绣着鹊桥相会,趋向军牢将那块红布捏在手里垂下时,便一把抓过凑到眼前,认得分明,便心头悲喜交集,那确是巧姐儿的肚兜!只听那军牢快手道:“你抢什么?什么好东西!原是那日早晨启碇前,一个人跑来给我的,让我转给你,我一见是个小肚兜儿,只觉好笑,难道你用的着?只配给我擤鼻涕!他原要跟我多说两句,那边吹号集合上船,我也没要他那银子,让长官看见报告王爷,我活不活了?你哭什么?你要不去方便,我就将你轰回舱里了!”
那凤姐哭里带笑,只觉更惨,爬起来,那军牢快手觉得他似要往船边去,将绳缩紧了,喝道:“你干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王爷要我们押个活的过去,不要死尸!”
凤姐便指船尾那格子,军牢快手以为他是要方便,便牵他过去,凤姐进了那格子,军牢快手牵绳子的手松了些,只以为过些时凤姐会出来,却突然绳子那边自己紧起来,军牢快手疑惑中抓得不紧,那绳子就飘进了格子,只听咕咚一声,知是不好,冲到那格子里一看,人和绳子皆无踪影,就知凤姐是从那舱板剜出的窟窿里投江自尽了。那时风姐已瘦得狠,那窟窿足能令他将自己倒塞进去。那军牢快手忙去让那摇槽的停船,又叫起睡在舱篷下的另一船夫并另一军牢快手,又呼唤后面的船只协助,却那里还寻得到凤姐?那凤姐英雄一世,却在驶往金陵的牢船上如此结果了性命,漾漾河水,滚滚波涛,似在为他喟叹惋惜。
再说那贾宝玉与靛儿夫妇一起葬完薛家三口,就与他们泪别,往贾家祖茔而去。那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各自祖茔并不相连邻近,互离几十里上百里不等。宝玉寻了两日,才终于找到自家祖茔,却比那薛家祖茔维护得好,围墙齐整,大门外石象生、石牌坊亦无大损坏,进去有几排房子,房后墓地松柏丛聚、绿阴森森。那几排房子收拾得亦差强人意。找进去,迎出来的是本家堂伯贾敕。
原来那年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道应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地,并在祖茔设家塾,若家族事败,那地是不入官的,家塾可容子孙居住课读,当时凤姐听了十分敬畏,也曾报告给贾母、王夫人等,族长贾珍,并贾政、贾赦两位老爷知道后也觉大有道理,然那时富贵已极,后更有元妃省亲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谁真去办这些事?直到那忠顺王奉旨管制荣国府前,才临时抱佛脚,撤了京里私塾,派贾敕来此,只带了三百两银子,买下些许薄田,修整了围墙和原有的房子,又另盖起几间新房,总算将那秦可卿遗嘱兑现了几分。
贾敕见宝玉寻来,悲喜交集,宝玉跪下请安后,报告京里情况,伯侄二人不胜唏嘘。贾敕道,金陵同宗十二房,眼下多已失却音信,有几房的人虽知下落,想是都畏惧此番圣上震怒,无人来祖茔祭拜;所设私塾,也只有数个附近村庄里的异姓子弟,来拜他为师。
贾敕便带宝玉去往祖茔深处,跪拜那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及贾代化、贾代善、贾代儒、贾敷、贾敬、贾珠等的坟墓。想到那贾赦、贾珍尚不能葬于祖茔,不胜悲伤。忽又看见墙边有老仆焦大之墓,不禁肃然拜揖。
贾敕的意思,是宝玉就留下与他一起生活,协助他收租课徒,道:“我老妻亡故,儿孙不孝,京城里已无可留恋;你则已被勒令不允回京;如此我们伯侄二人正好在此相依为命。”
宝玉便道:“我且在这里休憩几日。但我不想收租作八股,我还是要寄情山水间,在这江南四处徜徉,任性恣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愿伯父莫勉强我则个。”
贾敕听了便不高兴,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让我说什么好。”
宝玉拿出三十两纹银来,递给贾敕道:“伯父且先收下。是朋友赠的。只怕以后还有朋友相赠,我还会给伯父送些来。”
贾敕又面露喜色,道:“正好可以再打口井,如此再开个菜园,请农夫来操持,我连四季的菜蔬亦不愁了。”
那三十两银子是王短腿、茜雪夫妇给他的银票,他不知到那里如何兑,靛儿夫妇就给他三十两纹银,道他们拿去兑就是了。如是宝玉暂在那祖茔房中歇息。
几日后,忽有人进得陵园,呼唤:“宝二爷在此么?”
宝玉出屋观看,竟是焙茗寻来,两人抱住,都忍不住流泪。焙茗就从怀里掏出那金麒麟,交到宝玉手中,将与柳湘莲相遇的事告诉宝玉,宝玉方知是卫若兰牺牲时,亲自交给柳湘莲,托付柳湘莲再转交宝玉,希望宝玉以后能照顾史湘云,并与史湘云白头偕老。宝玉手托那金麒麟,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盯看,心潮难平。只是家破族衰,亲戚同运,混乱世道,茫茫人海,那里去寻觅史湘云?焙茗又转述柳湘莲营救史湘云未果,宝玉听了更撕心裂肺。宝玉将那金麒麟郑重的带在大衣服里面掩住。焙茗既到,宝玉便欲早离阴气弥漫的坟园,去见识活泼的人间。
焙茗道:“二爷恐怕还须躲藏。昨日王爷的船队到了瓜州,他押来了一个宝玉,连柳二爷原来听说也以为是你,其实是那甄宝玉。王爷下了告示,道谁将那贾宝玉逮住押到他那里,他就放了甄宝玉。”
宝玉听了一头雾水:“王爷不是发给我令牌了吗?我若回到京城,他逮我还有道理,怎的我到了原籍,还要逮我?”
焙茗道:“听人们议论纷纷,道是有人又揭发你新的反文,题目里有‘芙蓉’字样,属于大逆不道,故罪行加重,要将你关进金陵这边牢房。”
宝玉道:“我从无忤逆圣上的想法,他当他的皇帝,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的。我不干涉朝政,也只盼朝政莫来干涉我。我写诗作文,无非抒发一己的情怀,别无深意啊。”
焙茗道:“是啊。我们设招谁没惹谁,怎的总来欺侮?如此,我们更须赶快离开这里,躲得远些。那柳二爷说了,可以到他那里去。我这就带你前往。”
宝玉道:“只是那甄宝玉怎么办?”
焙茗道:“甄的贾不了,早晚王爷还得放了他吧。难道就让他顶替你进监狱不成?”
宝玉道:“那甄宝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许多苦楚,焉能再让他给我顶缸?我须去瓜州王爷那里自首,先将他解救出来!”
焙茗道:“二爷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二爷牢房还没蹲够?”
宝玉道:“先将甄宝玉换出,再与那王爷辩理。”
焙茗道:“二爷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爷走的。”
宝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这就去跪别一下伯父,然后起身。”
那时贾敕正在私塾中授课,焙茗拉住宝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么别。你非要那样,我且随你就是。”
宝玉就进屋取出装有银子制钱的褡裢,给焙茗搭在肩上,二人离开了那贾氏祖茔,出得大门,在石牌坊前,宝玉转身拜了数拜,落下几滴眼泪。
宝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离镇江不远,路过一处村镇,只见镇外搭出一座戏台,台上有人唱戏,台下站满观众,也不知那日当地有个什么民俗,要请草台班唱戏。他们无心看戏,绕过那戏台走,又只见台后有人搭起野灶,在那里野炊,想是戏班子的厨子在为戏子们烧饭。焙茗先觉得那烧饭的妇人眼熟,仔细一辨,忍不住说:“那不是柳嫂子么?”宝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儿他妈。
那柳嫂子曾在荣国府梨香院与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相处,后来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因与芳官扳厚,戏班子解散后,芳官分到怡红院当丫头,柳嫂子就总到芳官处活动,谋求将柳五儿补进怡红院,还闹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官司。后来柳五儿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在抄检大观园后被迫去尼庵当了尼姑,再后来,那柳嫂子将自己赎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邂逅。宝玉对焙茗道:“莫去问话,莫让他认出,我们且转到那边台下看看。”于是转到台下,挤在人群里,只见在台上唱戏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只是那伴奏、唱腔与京里演唱时大有不同,道白亦是当地声口。
宝玉便点头感叹:“我知芳官他们绝不甘在庵里让那些老姑子驱使。他们如今自组草台班子,四处流动演唱,苦虽苦些,毕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卖力,台下叫好声不绝。
宝玉便又和焙茗离开戏台,继续往北,到了镇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顺王的船队,在瓜州渡口占据好大一片江面,王爷的那只大舡居中,好不神气。那时平民渡船,只能停泊到另一小码头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爷此刻改主意还来得及。我跟社卍儿开的卍福居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且到我们那里住下。”
宝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错不少事情,然多是无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将那甄宝玉解救出来,那就是头一回故意作错事,且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够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须也不忍。”焙茗便低头无语。宝玉便拍拍焙茗肩头,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暂时别过。你回家去,替我问田儿好,就跟他说,我再关不进监牢的,我会跟王爷据理力争,再获自由。”
那宝玉转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宝玉也不挣脱,只望着焙茗,微微笑着。焙茗终于松开手,宝玉便再跟他笑笑,转过身,再不回头,朝忠顺王船队停泊处大步走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