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贾芸往杨恃郎家送去一车菊花,回到花厂,小红挺着大肚子迎上去问:“可冻坏了吧?花盆有磕坏的吗?”
贾芸道:“可不是这化雪的道儿又滑又颠,赶车的再加小心,也还是保不齐花盆亲嘴儿,有三四个呲牙咧嘴的,都拉回来了。”
小红又问:“扣铜子儿了吗?”
贾芸道:“他们府里管事的最抠门儿,一点不含糊,按盆算全给扣了。”进屋放下褡裢,从里头取出银子和散钱,搁到桌上让小红清点。小红点完,就往柜子里收放。贾芸因道:“掌柜的,就不给我多少留点酒钱?”
小红道:“谁是掌柜?你才是掌柜,我只是这柜子的一把活锁罢了。”就去端过烫好的绍兴酒,并一大盘炸花生米、一大碗黄豆焖猪蹄,道:“要什么酒钱?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
贾芸接着笑说:“对,对,家花更比野花香。”坐下搓手问:“妈吃过了吗?”
小红道:“可不吃了歇着呢。”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道:“轻轻打着呼噜呢。”走过来坐下,给贾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议论:“要说财迷抠门儿,你那舅舅才是个抠门儿大仙。有件事过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那些天因养的仙客来坏了不少,心气不顺,难得拿那个事给你添堵。”
贾芸问:“什么事儿?”
小红道:“就为他家一把旧银勺子一时找不着了,先在家里闹个沸反盈天,把那银姐拷问得哭天抹泪,说准定是他拿出去换零嘴吃了,后来觉着实在不像是银姐拿的,就寻思到咱们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时候,给顺袖子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么一把银勺子能值几个钱?你那回带去的什锦元宵顶半打那样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说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问你不迟,却心里跟有鸡爪子挠似的,觉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银姐到荣国府去找我妈!也是咱们搬过来不想告诉他地方,原只当告诉他也没用,人家是不会来找咱们的,住西廊下的时候离得不远,他何尝去看过你妈?这次为把银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时找到你,就想出那么个臭招,找到荣国府去了。要是在以往也罢了,如今荣国府让忠顺王、仇都尉他们查管了,我爸我妈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听喝,老晚才让回家,今后怎么样,还都两眼一抹黑呢,那经得起风吹草动?那银姐却跑去,一头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听明白,为把银勺子的事儿,要找到我妈,再找到你,问个究竟…”
那贾芸酒也喝不痛快了,问:“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是那回岳母夜里偷偷出城来咱们这里,你们娘儿两个说私房话的时候告诉你的吧?”
小红道:“可不是。你想咱们如今求的就是隐姓埋名,我妈也说了,他跟我爸,是拴在荣国府那根线上的蚂蚱,蹦达不开了,只盼别再牵连到咱们,那忠顺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们这么两个大活人才好哩,那银姐去一韶叨,可不引得人家好奇么?这就是你那宝贝舅舅行出的事儿!我妈说为了赶紧把这件事收住,当即就找了把银勺子给那银姐拿去了,就说算是赔你舅舅。其实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银勺子拖进鼠洞,也是有的。咦,你该喝还喝呀。我今儿个说出来,是因为好些日子过去了,估摸也没给咱们惹出什么事儿来,再配妈在隔壁打呼噜,他也听不见。”贾芸叹口气,才接着喝酒。小红问:“今儿这一趟,又听到什么新闻?”
贾芸道:“那贾宝玉,奔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听说五台山到这节气,大雪封了山路,根本进不去。”
小红道:“那可真是个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去爱那林姑娘。”
贾芸道:“有什么奇怪。郎才女貌么。”
小红道:“那林姑娘貌不貌的不去说他了,是个爱听窗根儿的人,你说品性好么?”
贾芸道:“都说他小心眼儿,倒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小红想起往事,心里还是圪硬,道:“那年我跟坠儿在园子里滴翠亭里说闲篇儿,他就在窗户外头听来着,后来又装作弄水儿玩。我也懈得多说了。只跟你这么说吧,他那时要把听到的话去跟太太说了,怕我今天肚子里也不能有你的娃娃。”
贾芸道:“你这话我不懂。只是他已经沉湖了,都说他原是天上神仙,那湖里只留下他的衣裳钗簪,还都漂着不沉,没有尸身的。”
小红鼻子里哼出两声,道:“神仙喜欢听窗根儿吗?我才不信。”
贾芸喝得上了劲,道:“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保住。听说那元妃娘娘就没保住,流出来了。”
小红截他额头一下,道:“这样的谣言你也传,不怕逮着你问罪杀头。跟我这儿算最后一句,再莫胡乱嚼舌了!”
贾芸道:“是呀,荣国府那样的大树都说伐就伐,说倒就倒,咱们小荆条儿,谨慎为上。”
小红道:“咱们抽身得早,算幸运的了。我妈说,那些被裁减的,有的就被忠顺王、仇都尉他们弄走了。宝玉跟那宝姑娘成婚了,也只许留一个,忠顺王点名要袭人,凡怡红院的都知道他跟宝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儿,都以为他会从一而终,一头撞死去,谁知他竟闷声不响的跟人家走了,如今更去嫁了个戏子,我听了恶心的直要吐酸水儿!那宝姑娘陪过来的鸳儿,竟也没留,只留了个麝月,都说他是个锔了嘴的葫芦,最安静的,其实狠起来,也跟锥子似的,何尝是个有善心的!那坠儿就是他跟晴雯两个合伙发威撵出去的。那怡红院里,秋纹、碧痕他们,也全都欺负我,如今他们恶有恶报,我也不怜恤他们,只是坠儿,那是能说知心话的朋友,我一直记挂着他,听说那时撵了出去,就胡乱给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
贾芸道:“坠儿就是咱们的红娘。那天再遇上,须好好答谢他哩。”
小红道:“这才叫有良心。”因又议论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腊梅来,下月多赚些。
第二天一早,贾芸在大门口看着雇工铲雪清道,见那边来了三个骑马的,当中的穿着官服,一瞥,嘿,怎么又那么巧,是贾雨村。这回不是溜溜达达,倒显得有急事似的,一径朝那边镇上去了。贾芸也没再理会。大千世界,各忙各的。那贾雨村这天出来,是寻人来了。寻的可不是贾宝玉,他是来寻石呆子。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顺王手里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兴手里,那冷子兴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过石呆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那石呆子想必眼睛已经瞎了。纵然这件事算是混过去了,那石呆子活着一天,就还会有冒出来的时候,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这些年在官场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作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呆子这一桩,但贾雨村乃心机细密之人,每事总量好尺寸,不留纰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绽,则总能及时描补遮掩。他早把官场经纬参透,其三昧就是什么都得有点,唯独良心要赶尽杀绝。这天他带着两个心腹,朝这厢寻来。那两个心腹只知须护卫他并随时听他指挥,却并不知他究竟寻那人何事。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这边村肆遇上冷子兴,冷子兴自称是到这左近访农产收旧物拣漏,流露出他知那石呆子流落地,当时不好穷究细问,但凭那冷子兴的神气语气,可知在这一带找到石呆子十拿九稳。他带着心腹随从逐村踏访,村中里长族长等见他官服官威没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时,查过五六个大村,却仍然不得要领。贾雨村遂带着随从到镇上酒店二楼吃饭,他胡乱吃了两口,让那两个随从尽兴喝酒,自己下楼骑上马到镇外溜达。雪后初霁,田野上小麦覆着雪被,这里那里融掉一片,显出绿麦苗来,望去润心。他见那边有条河,尚未封冻,渡口那儿,犹有拔着粗绳移动船只给人摆渡的,渡口长亭边几株松树,姿态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画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画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境,又自嘲笑,堂堂伟男子,如今竟被几许扇子、一个呆子弄得失魂落魄的,这仕途前程也者,伺累人至此!不觉就到了那长亭前,下马将其拴在松树上,踱进长亭且看河上风光,那时彼岸来的渡客已经下船各自离去,有醉得不浅的书生互相搀扶,踏歌而行。那摆渡汉子见无人来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见那河岸边布满冰凌,河心的水却还溶溶漾漾的在晴阳下流着,不禁随口吟出一联曰:麦于雪下扰怒绿波在凌旁更欢流吟罢长啸一声。稍气平,忽觉身旁有人呼吸之声。偏头一望,长亭栏板那边坐着一人,道士装束,道袍上满是泥水渍痕。雨村便转过身,正对那道士,抱拳一拜道:“师傅是刚渡过来,还是欲渡彼岸?”那道士只直望着他,并不作答。他细看那道土,虽白髯飘飘,遮住了些面容,那脸庞,那眼睛,却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道:“敢是甄士隐老先生么?如何到得此处?多年不见,不想在此邂逅,实乃缘分厚重!在下乃贾雨村,表字时飞者,老先生莫非忘怀了么?”
那道士只不言语,眼睛却仍不避开,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就单腿跪在那甄士面前,道:“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让拐子拐走的女儿英菊,学生在应天府任上时,恰遇一桩人命官司,案中两家争抢的那女孩儿,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他,我将他断给了金陵紫薇舍人后代薛蟠了,后来取名香菱,已不幸于去岁夭逝。学生未各处寻觅先生,亦未将此事通知他外祖家,实在罪该万死!也是我入这仕途之后,如陷深渊旋涡,身不由己。今日得见老先生,总算有个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宽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弃,再点化学生一番则个!”说完磕了几个头。
抬起头来看,那甄士隐仍一语不发,脸上神情亦无变化,只那双眼睛,在皱纹中炯炯然如电光火炬,令贾雨村不寒而栗。从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聪,听不见弄不懂自己所言。雨村仍单腿跪着,抱拳请教道:“那时我寄居葫芦庙中,总盼有一日科举腾升,出人头地,老先生亟表支持,更赠银两,助我成行。后来不才果然大比报捷,官运亨通,虽也沉沉浮浮,总体面言,确也树壮难拔。只是这心里头,总还浪飞潮涌,得了寸想进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此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虚张声势,八面玲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虽精疲力竭,却欲罢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涤魂滤魄?先生有以教我,学生实残生万幸!”
在那贾雨村,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土隐仍旧一言不发,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头道袍上,双眼直视那雨村。雨村觉脊背上一道凉气,直往上蹿,遂站了起来,又仔细端详,道:“师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从那江南流浪到了这北方,且北方正当严寒季节,过些日子更雪飞冰冻,师傅如何避寒?在那里歇息?”那道士只不开言,默然相对。贾雨村无奈,只好再深深一揖,道:“如此学生雨村只好告辞了。冒昧打扰,恕罪恕罪!”
遂步出长亭,骑马离去,走出一里多了,回头望去,那渡口长亭中没了人影,那渡船仍斜在岸边并无动静,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马儿快跑,倏忽回到酒楼,带上随员就往城里返,有一心腹还说:“我们并未喝醉,何不趋此晴日,再多查几个村子。”
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缰快跑,心里想:“原本这胸臆里贪欲和良心就搏击不止,今后怕更要死磕硬掐了,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这般悲苦?到如何地步才算得太好?又何时才得大了?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回到城里不提。
再说那日宝玉让锄药牵马回去后,自己步行朝五台山方向而去。寒气袭人,道路坎坷,他何曾受过那般苦楚。走了两个时后,又累又饿,见前方有一村子,便欲去那里买些东西果腹。忽然身后来了两个男子,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看去有个年纪大些,有个与自己大略相近,皆是短打捞。两人到了他身边便左右将他夹住。
宝玉因道:“我自己走得动,不劳你们搀扶吧。”
那两人就站到他面前,一个说:“谁搀你?你穿的衣服好扎眼,你一个公子哥儿,一个人跑到这儿干什么?你的小厮呢?”
宝玉道:“我那小厮叫锄药,我让他自便去了。”
又一个说:“你这衣服给我穿吧!”
宝玉道:“你喜欢么,你要有件大衣服换给我就好了。今天实在冷得狠,我若脱给你,岂不冻成冰人儿?”
那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身上带着银子吧?掏出来!给我们!”
宝王笑道:“你们是兄弟吧?真会玩儿,装上强盗了!”
那年纪小的就说:“谁跟你玩?强盗有装的么?你以为强盗脸上写着字呢!”
宝玉道:“虽不会写上强盗二字,那戏台上,凡强盗都抹着花脸的。这里虽非戏台,我看你们两个浓眉大眼,那有强盗相!”
这话倒把那年纪大的逗笑了,因道:“我们不是演戏,正打劫你哩,你且把银子掏出来,你不掏,我们可要动粗了!”
宝玉道:“我要去五台山,路还远呢,一路打尖住店,没有银子怎么行?只是我一个人原不必用那么多,我看你们也是赶路的,自然也须要银子,我且分你们一半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往那两人手里送。
那年纪小的又抓起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个玉佩道:“解下来给我!这值不老少银子吧?”
宝玉道:“怕很值得不少呢,你既喜欢,我很乐意送你,这原是那杨侍郎给我的,玉好不消说了,你细看看,雕工手艺也是上乘的。”
那年纪大的就说:“你衣服里头还有吧?”伸手就往他衣服里掏,一把掏着了通灵宝玉,拿到眼前看。
宝玉道:“这是我落草时嘴里衔来的。”
那盗贼看完扔回,绦带未取下,仍挂在宝玉脖子上,道:“是块病玉,不值钱的。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你身上的银子全给我们掏出来,要不我来鲁的了!”正在那时,对面有几个骑马的过来,那两人就甩开宝玉,低头往路边靠,之后一溜烟跑远了。
宝玉自己再往前走。走到一条河边,见岸上一株枫树,叶片快落尽了,树下却有一女子在那里浣衣,双臂冻得通红。宝玉忍不住过去说:“姐姐,这节气怎的还到河里浣衣?你家没有水井么?”
那浣衣女闻声起立,转过身道:“井水更比这河水冷啊。”
宝玉道:“你那手臂要生冻疮了,回家快抹些如意膏。”
那浣衣女只盯着宝玉细看,忽然叫道:”宝二爷,你怎么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纳闷,问:“你如何认得我?”
那女子道:“我如何不认得你?只怕是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坠儿!”宝玉吃了一惊,走近仔细端详,竟真是坠儿,只是眉目发锈了。两人在那河边枫树下邂逅,恍若梦中。
坠儿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老太太非急坏了不可!”
宝玉道:“老太太年前驾鹤西去了。”
坠儿道:“那林姑娘要为你哭死了!”
宝玉道:“林姑娘是天上神仙,回天界去了。”
坠儿道:“袭人还不到处急着找你!”
宝玉道:“他离府嫁给蒋玉菡了。”坠儿就不再提别的人。宝玉问他:“你却怎么在这里?”
坠儿道:“我给撵出来,嫁了个瘸子。你若问:怎么嫁个这样的,实告诉你吧,那时候我若能得着那虾须镯,不败露出来,到年纪大了该配小子的时候,我因有那镯子,变卖出些银子,我就能挑个好些的,不像后来这么随人瞎支派。”说到这儿,眼圈红了。
宝玉这才知道,坠儿当年顺走那虾须镯,竟是大大的有情可原。后悔那时候不懂坠儿的心思。设若早就明白了,或许就送坠儿一件好首饰,也不难的。坠儿因问宝玉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宝玉告诉他要去五台山出家,坠儿道:“那时节总听你耍出家当和尚,只当是玩笑,不曾想今日真的应验了。我见你一定是饿了,且随我去吧,我们一家从你们府里赎出来以后,就到这里落脚,在那村边开着店,外头卖饭,里头可以住店。”遂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带宝玉往那店里去,又道:“嫁过来头二年日子难熬,那婆婆忒难伺候,随时打骂,那口子只向着他妈,我连投河的念头都起过几次。如今婆婆死了,我又生了儿子,那口子也不暴躁了,日子好过多了。”
宝玉随坠儿去到那店里,坠儿让伙计端一碗牛肉面给他屹,道:“我们可供应不出你们府里那些个精致东西,你将就点吧!”
宝玉因冻饿久了,吃起来觉得甚香,连面汤也喝个干净。坠儿丈夫拄个拐出来,听说是要往五台山去,唬一大跳,跟坠儿商量,道还是把宝玉送回家去,宝玉听见道:“我是去定了的。谁也拦不住。”
坠儿丈夫道:“听说那五台山这时候已经雪封山路,进不去的了。只有那最虔敬的主儿,才愿冒着严寒踩出血印子往里走。”
宝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
坠儿丈夫就说:“你既那么虔敬,真想着当和尚,何不就近剃度?”
宝玉道:“其实我们府就有家庙铁槛寺,离城不算太远,我到那里,跟在家有什么区别?总是远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静,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庙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见性,修成功德。”
坠儿丈夫想了想说,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图寺,听过往的客人说,那庙很不错,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炼出来的。你既铁心要出家,先在那里剃度,如觉很好,就留在那里,如觉还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了,再从那里往五台山去,那时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庙皆可挂单,食宿都是现成的,岂不比现在往那里去便宜多了?”
坠儿说:“这主意实在好。今天你就在我们店里住一夜,明天我们托个往那边去的有车的熟客把你带过去。”宝玉听了,便应允。
且说第二天下午,宝玉到了那忠图寺,规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细问他出身来历后,见他出家心诚,当即就给他剃度了,穿上袈裳,随班唱经。头两天,宝玉心静如水,觉得能摆脱国子监里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却听见有打板子及喊疼之声,心烦意乱起来,去见方丈,问为何有此不清静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会派你干粗活,住持、维那亦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系荣国公之孙。在这里你把经念好就行了。知你原会诵《金刚经》入读过《维摩经》,然经书是浩如烟海的,我这边弟子里,尚没有能随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经》诵完的,你来得正好,莫辜负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经修持就是。”
宝玉遭:“念经为的不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么?佛门清静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
方丈道:“那些挨打的,何尝是你这样自愿投入空门的,多是些村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不养了,送过来吃碗饭的,这庙里有许多粗活须要他们来作,举凡点灯剪烛、掸灰扫地、淘米洗菜、生火作饭、洗衣涤物、扛抬搬运…那样不得督促着他们?恁是有那好说好劝不听,吃打吃骂才勉强动弹的,也不怪住持、维那他们气得牙痒,忍不住责罚几下,势所难免。”
宝玉道:“我听不惯。世法平等,为什么粗活就非让他们干,恁是他们不对,也不该打的。”
方丈道:“阿弥陀佛,你初入佛门,即能如此大慈大悲,真菩萨转世也。”说完即让他回禅房歇息。
那宝玉回到禅房总不能静心人定。又过十来天,宝玉觉得那忠图寺不过是另一荣国府,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且对唱经功课的规定十分吃重,虽然方丈对他厚爱,还流露出圆寂后将衣钵传缮给他的意思,但他弃绝那仕途经济,正是因为对所谓步步高升了无兴趣,现在他出世为憎,难道图的是憎界地位吗?
又过几日,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这次不是银屑般的干雪,却是搓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雪停,住持、维那布置扫雪,宝玉亦自动参加。在寺门外扫出一条通往大道的小路。有两个小和尚,见那积雪甚为可爱,忍不住搓了雪球互相抛打嬉戏,那住持、维那过去,各逮一个,揪着耳朵骂完,就往头上一顿栗凿,凿得那两个小和尚哇哇哭叫。住持、维那命令大家回寺诵经,宝玉心中十分郁闷,到那寺门,他将笤帚靠在墙边,便回转身,顺着扫出的路径,到得大道,又朝估摸着是五台山的方向,不停的走去。他想那五台山乃佛教圣地,文殊菩萨之道场,一定圣洁纯净,断无忠图寺此等现象,虽大雪封山,他以万分虔敬,不惜科跣而进,一定可以到达圣地,获大解脱、大欢喜。
那宝玉不停歇的往前走,也不觉寒冷劳累。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仿佛在织就一个巨大的廉栊,他就在那雪花栊里趱行。走着走着,他觉得对面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等走到对面了,他大吃一惊,蓦的觉得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摆在了眼前,自己在照镜子似的,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是和尚,也穿着一样的惜衣芒鞋,那脸皮、眉眼,竟也跟己别无二致,这究竟是何道理?敢是作梦?不禁出声发问:“你是那位?是我的影像么?”又伸手去摸,却与对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连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那边的人道:“我是甄宝玉,你是贾宝玉么?”
贾宝玉道:“正是我。原来你是真的!”
对面的人笑:“你姓贾人不假啊。”
贾宝玉问:“你从那里来?”
甄宝玉曰:‘从五台山来。你往那里去?”
贾宝玉道:“往五台山去。你却为何从山里出来?”
甄宝玉道:“一言难尽。你却为何要往山里去?”
贾宝玉也道:“一言难尽。”
两人就面对面双手合十,齐诵一声:“阿弥陀佛!”
甄贾宝玉不期遏,皆称神奇。二人离开大道,拐进小路,一起进入一个村子,在村边小店里坐定,喝着热茶,互问互答。原来那甄宝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时,尚不满十六周岁,因之没有像父兄那样被治罪或系狱或流放,朝廷准许由嫡系亲属领取收养,他一个堂叔就将他领去了,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讲只剩科举出身重振家业一条路的道理,逼他读经书习时文,他实在不能忍耐,堂婶更对他多有虐待,就逃出来,到寺庙剃度出家了,那寺庙的方丈令他失望,也是向往五台山,就千里迢迢辗转进了五台山的大庙,结果发现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里皆有,甚或更变本加厉,僧人里也有功利熏心的,憎人间也有尔虞我诈的,令他痛心疾首、极度失望。因之,他决定走出五台山,在大雪封山前,他已经走了出来,因为患了病,就在山外一座寺庙挂单休养,也是今天为一事刺激,觉得病已好了,就不顾大雪纷飞,毅然离开。贾宝玉讲了在忠图寺的见闻,甄宝玉道:“那真太算不得什么了。你若到了山里大庙怕更要惊诧。”贾宝玉问甄宝玉今后打算,甄宝玉道:“并不想改变初衷,还是要杜绝那经书时文、科举题名,过一种由性盗情的出世生活,或许还是回到江南,在山水间游荡,苦思冥想,找到人之为人的深切真谛。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真的出世,不一定要出家,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间人生的所以然,彻底的悬崖撒手,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
贾宝玉道:“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那我又该去那里呢?”
甄宝玉细问贾宝玉种种情形,听完道:“你与我还不一样。你成家了。你那媳妇对你举案齐眉,德言工貌样样无挑。他虽中了国禄蠢之毒,罪不在他,他所作所为,确实全为你好。你这样不辞而别,将他抛在家中,岂非残忍人生真意,我未参透,但知予人真情,享人真情,至关重要,情与天齐,情可痴,不可毒。你应回到家去,与你那妻子宝钗、侍妾麝月,同甘共苦,共度时艰。你可续由情恋情,那宝钗就是依然劝你那一套,继续不采纳就是,就是逼去国子监,你不去也罢,又何必让他生人之妻守话寡?毋乃情毒乎?莫执拗,勿迟疑,我这就送你回家,到那府外,远远看着你走入府,再离开,如何?”一番话说得贾宝玉颔首称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