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下午,欧阳婕早早地收拾好了书包,季蔷站到她面前,皱起眉。
欧阳婕笑了笑,然后扮了个鬼脸,越过她,跑出教室。
她知道季蔷不会追来,一则季蔷知道她对美术并没有多热衷,二则一中的校花顾及自己的形象,向来不怎么会在大家面前有太粗鲁放肆的动作。
所以,美术社这学年的第一次正式活动,她欧阳婕缺席定了。
欧阳婕这样想着,跃下最后两级楼梯,脚步轻快得就像音乐剧里的小鹿。
然而她几乎在双足落地的同时,便遇上了她的猎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楼梯间的阴影里轻轻地说“果然要逃走么?”
欧阳婕的脚像被这句话粘在地板上一样,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依然是黑衬衫深色牛仔裤,童天南挑起眉来,淡淡地微笑。
欧阳婕板起脸来“逃走这两个字从何说起?”
童天南轻轻的弹弹的烟灰“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有参加某个社团的一中学生似乎不应该背着书包在这里出现吧?”
欧阳婕瞟了他一眼“就是说没有参加的人就可以回家呀。”
“那当然。可是——”童天南从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来,抖开,烟头的火光映着最后面那三个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字。“这难道不是你的亲笔签名?”
她的入社申请书。
欧阳婕咬了牙“你分明有备而来。”
童天南点头,微笑“那是因为我想你一定会逃走。”
欧阳婕哼了一声,扭过头“那是因为我对画画没兴趣。”
“你有的。”童天南走近她,轻轻地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轻道:“要不要打个赌?”
声音如珠玉般动人,气息里混杂着一点点烟草的味道,说话的时候带动空气微微地震荡,一直波动到她的心里去。
欧阳婕觉得自己被盅惑了,木木地跟着问了一句:“什么赌?”
童天南微笑“你是个画画的天才。”
而这个时候的欧阳傲正在跑步,和其它新加入篮球队的同学一起,围着学校八百米的跑道,要跑满五圈。
听起来像是前辈们的刁难,但是看着乔亚板起来的那张脸,后辈们被吓得将所有不满的报怨咽回肚子里去,乖乖地沿着环形跑道开始跑步。到了第三圈,这些新人们的差距便已显露出来,有些人还是跑得气定神闲,而有的人已经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四千米对于欧阳傲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每天早上晨跑的路程都比这个多。他看着身边愈来愈少的人,不由得就皱了眉,他以后必须要和这一批人一起打球?速度和体力都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啊。
“怎么样?”乔亚看着一个人遥遥领先的欧阳傲,侧身问余教练。
余教练整张脸都在放光“不愧是欧阳傲啊,这样我们今年就有希望了啊。”
“今年恐怕还不行。”乔亚一盆冷水泼下去。“其它人都差太远了。篮球始终是五个人的运动。”
余教练怔了一下,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向谢欣然要了队员的资料来,一页页翻过去,一面喃喃。“你打中锋的话,欧阳傲就打小前锋,然后大前锋是…”
他将一叠资料都放完了,大前锋的名字还是没念出来,显然在那一叠资料里,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乔亚叹了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摊开手。
这时欧阳傲已跑完了五圈,回到他们面前,呼吸稍稍有一点急促,汗水顺着他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蜿蜒流下。
谢欣然递过一块毛巾来“先擦把汗吧,你好厉害呀。”
欧阳傲接过毛巾,一面擦汗,一面看向操场上还在努力地艰难地跑步或者干脆已经放弃的同学们,再一次皱起眉。
乔亚的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喂,小子,你很过份呀。”
欧阳傲回过头,看着一脸凶相,眼睛里却满是笑意的学长,后者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有欣赏的痕迹“你跑得这么轻松的样子,根本就是让我这想给你们一个下马威的学长下不了台嘛。”
“啊?”欧阳傲眨了眨眼“我是不是应该装作更费力一点的样子?”
“没错,那样子我才好对你们训话呀。”乔亚也眨眨眼,然后做出更凶的样子来“‘看你们这样子,哪里像是打篮球的,从今天起每天给我跑五千米,做一百次伏地挺身,一百次投球练习,一百次跳跃练习…’诸如此类。”
欧阳傲笑出声来“那现在呢?学长你既然训不了话了,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打球。”乔亚指出大拇指,朝身后比了比,那里站着几个已经热身好了的球员“那边是我们篮球队的正式球员,我带一组,你带另一组,用这场比赛来决定你打什么位置。”
欧阳傲挑起眉来“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乔亚微笑着,大力地拍他的肩“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市一中篮球队的正式队员了。”
欧阳婕觉得自己上当了。
童天南以那样的方式将她带回美术教室之后,交待她和一堆新进的社员一起画那堆惨白又毫无美感的石膏几何体,之后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看也没多看她一眼,只在一些新进的女社员“童老师童老师”的莺声燕语中应接不暇。
欧阳婕恨恨地拿画纸和铅笔出气,一条条线钢丝般重重地摁上去。
她觉得这方面上,童天南简直是和季蔷一样的人,带着那样的笑容,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先是气得人想跳楼,然后又在适当的时机伸手将人拉回来,然后就索性扔在一边不管。
果然是恶劣的人呀。
欧阳婕一直到画完了画从美术教室出来,也还是有一肚子气。
说什么要和她打赌,说什么她是画画的天才,完全都是骗人的。
欧阳婕踩着自己的影子,狠狠地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撞在自行车棚的铁柱子上面,发出空空荡荡的一声响。欧阳婕看到自己天蓝色的自行车在仅剩的几辆车中间格外醒目。
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
已经这么晚了。欧阳婕弯下腰去开锁的时候想,都是那个童天南害的,明天再也不去什么美术社了。
她心不在焉的,钥匙插几下才插进锁孔,还没打开来,突然想起早上说好要去篮球队找阿傲一起回家的事,连忙放下锁,一面拍自己的头,一面朝篮球场那边跑去。
太阳已经偏西了,金色的光将篮球架的影子拉得老长。
篮球队的练习也已经结束了,人都散去,仅剩的运球声令球场显得格外空旷与寂寞。
欧阳婕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高大的男生的影子和球架的影子连在一起,他正高高跃起,将一颗橘色的篮球重重地扣进篮框里去,震荡的嗡嗡声中,连影子都和球架一起颤动。
逆着光,吊在篮框上的男生俊美有如奥林匹克山上的天神。
欧阳婕鼓掌,将刚好弹到她身边的篮球捡起来,一路拍过去“阿傲你好厉害。”
欧阳傲松开手,跳下来,看着姐姐拍着球慢跑过来,然后起跳,投球,没进。不服气地捡起来,再投,砸在篮框上。第三次投的时候,已不能称之为投篮了,根本就是扔,就好像她手中是颗手雷而对面的球架是她不同戴天的仇人。
她根本是在发泄。
欧阳傲微微皱起眉“姐姐啊,你那是在做什么?”
欧阳婕转过来看着他,腮帮都鼓起来“我要投进,你明明做得很轻松的。”
“呐,是这样的。”欧阳傲接过那颗球来,示范给欧阳婕看“膝稍微弯一点,劲用在手腕,像这样。”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咻”的一声,准确地落进篮框里。
欧阳婕照做,还是没进,她伸手接住弹回来的球,双肩垂下来,鼓起来的腮帮也消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我还是不行呢,什么也做不好,和天才这种词根本就挂不上钩嘛。”
“你可以的哦,姐姐。”欧阳傲微笑着,伸手抱住了欧阳婕的腰。
欧阳婕吓了一跳“阿傲你做什么?”
“有我在,姐姐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到的哦。”
欧阳傲说着话,双手一用力就将欧阳婕举了起来,欧阳婕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笑了起来,手一扬,轻轻松松就将篮球投进框里。
“看,进了吧。”
“嗯。”欧阳婕稍微转动身子,伸手搂紧欧阳傲的脖子“阿傲你好厉害。”
“明明是姐姐你自己投进的啊。我不过——”
一声轻轻的惊呼打断了欧阳傲的话,他转过头,看到一个长发的女生捂着自己的嘴匆匆地跑开了,好像是谢欣然的样子。“谢欣然。”他叫了一声,那女生并没有回头,反而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拐弯处。
欧阳婕眨了眨眼“很漂亮的女生呢,你同学吗?”
“不是,是篮球队的干事。”欧阳傲将姐姐放下来,贼贼地笑“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你要减肥了呀,好重的说。”
“臭小子,又消遣我,看我不揍扁你。”欧阳婕才抡起拳头来,欧阳傲已连连讨饶,并向一边逃开去,欧阳婕不依不饶地追过去。
欧阳傲一面哇哇地大叫,一面装模作样地躲避那些其实根本不痛不痒的拳头,眼睛里的神色是如水一般的温柔。
童天南站在画架前,看着上面那张画,脸上是一种说不上来是想笑还是想皱眉的很怪异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有人画石膏几何体画成这样子的,画面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钢丝一般,弯弯曲曲不说,还有着像是连纸都要扎穿的尖锐。下面欧阳婕三个字的签名更是力透纸背。
“童老师。”
有个学生在叫他,童天南转过脸去,看着那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微笑“什么事?”
女生脸上飞起了红云,递过自己的速写本“这个,是我昨天回家之后画的画,请你看看。”
童天南接过来翻了翻,轻轻地挑了挑一边的眉“哦,你很努力嘛。”
“啊,只是稍微——”女生低下了头,脸更红,因为自己喜欢的老师一句淡淡的表扬而心跳加速,但童天南接下来的话便将她所有的幻想统统粉碎。
带着那种邪魅的笑容,他将本子合起来,递还给她,淡淡道:“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好的。”
那女生怔住了,抬起来的脸哪里还有半点红意,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老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世界上有更多其它的事情比画画更值得你去做。”
说完这句话,童天南便不再看那女生,目光回到欧阳婕的画上,揣测着那个女孩子当时在用什么心情画这张画。
扎着马尾的女生咬着自己的唇,回到自己的坐位,还没有坐下去,泪已先滴了出来。
季蔷皱了眉,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女生抬起眼来,飞快地擦了自己的眼泪。“学姐。”
季蔷拿过她的速写本来,细细地点评了优缺点,并教她改进的方向,末了轻轻加了一句“你不要在意童老师的态度,他对谁都是那样的,其实只是不太会说话。”
女生点点头,轻轻地笑了笑,脸上再度泛起红意来“没有关系的,是我自己画得不够好,老师那样说我也是应该的,我会努力让他表扬我的。”
季蔷又皱起眉来,转头看向那个态度恶劣的老师,除了长相之外,这家伙值得让人这样迷恋么?
童天南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回过头来。
季蔷忙忙将目光移开,偏巧就落在刚才欧阳婕看的那座石膏像上,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好笑,而令她有这动作的人更是笑着走了过来“说起来,欧阳婕似乎有好几天没来了吧?”
“是的,童老师。”她听见自己在淡淡地回答,同时亦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安分地多跳了几下。大概是被吓了一跳,她这样想着。
“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季蔷轻轻地笑了笑“或者是因为讨厌画画,或者是因为讨厌某个人。”
童天南稍稍眯了眯眼,打量着对面的漂亮女生。大概是因为之前都是欧阳婕强出头,所以这个美术社的社长在他眼里存在感并不强。不过现在这句话让他有所改观,看起来这女孩子并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顺无害的乖乖女呢。他也轻轻地笑了笑“那么你这做社长的难道就这样放任她摸鱼?”
季蔷继续微笑“童老师您也知道,画画这档子事强迫不来的,也不是天天在这里就可能画得好的,而且我认为远离某人的毒舌一点比较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童天南怔了一下,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她,末了只淡淡说了句“也是,她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错。”
“谢谢老师的夸奖,我觉得有您这样的老师也不错。”
童天南又怔了一下,然后发现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只得轻轻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去画画吧。”
“是。”季蔷轻轻点了点头,走向自己在窗前的画架,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息自己过快的心跳。
今天很不对劲。
她明明是很讨厌欧阳婕那种冲动的作风的,为什么今天会和她一样,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斜阳映照下的操场上,篮球赛打得正热。
对乔亚来说,是一场苦战,他这一队从开始比赛到现在,只进了三个球,一个还是对方犯规罚进的,而欧阳傲在球场上异常活跃,奔跑跳跃远投灌篮,双方的差距眼看就要拉到十分以上。乔亚带着球跑向对面的半场,正想这一球一定要进的时候,就听到场外有个声音在大叫。
“阿傲,加油!这个大个子前次有欺负我,你不赢他二十分以上今天就不要回家吃饭了!”
乔亚怔了怔,哪有人是这样加油的?他忍不住侧过脸去看那边将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的女生,稍一分心,手上的球便被欧阳傲抢了去,那小子一面将球往另一个半场带一面还跟那个女生做了个OK没问题的手势。
乔亚连忙喊了暂停,走到边线上,双手插腰,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身材娇小长相普通的眯眯眼女生“喂,欧阳婕,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欧阳婕努起嘴来“上次学生会例会的时候,是谁拍着桌子跟我吹胡子瞪眼啊?”
“大姐你说话客观一点好不好?我哪有胡子可以吹?再说了,那叫做意见不合各执己见,和欺负可是半点也扯不上关系。”
欧阳婕哼了一声“明明就是。”
“而且,”乔亚看着也向这边走来的欧阳傲“不要回家吃饭是什么意思?好像管老公一样哦。”
“呸。”欧阳婕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傲是我弟弟。”
“咦?”乔亚显出很吃惊的样子“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有这样又高大又英俊又优秀的弟弟?”
“连你都能有像谢欣然那样又漂亮又温柔成绩又好的妹妹,我为什么不能有阿傲这样的弟弟?”
“啊,谢欣然是乔亚的妹妹?”刚刚过来的欧阳傲搭了句话,也是很吃惊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
乔亚看一眼欧阳婕又看一眼欧阳傲“不干了呀,姐弟俩合伙欺负我。”
欧阳姐弟都忍不住笑出来,乔亚也跟着笑了“不过吧,我跟欣然不过是表兄妹,不像也是正常的吧。”
欧阳婕看了弟弟一眼,板起一张很正经的脸来“遗传基因这东西是很深奥的。”
那边余教练在重重地咳嗽“你们要闲聊到几时?”
“呀,趁机摸鱼被发现了。”乔亚居然吐了吐舌头,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
这个表情很普通,很多人都会做的,可是出现在那张像武侠小说里写的江洋大盗一般的脸上就是有着不同一般的震憾。
欧阳婕眨了眨眼,鼓掌“我看你们不用再练习了,到了比赛的时候你只要向对方做这样的鬼脸,我敢保证不管怎么样的强队都能轻松拿下。”
“欧阳婕你讨打。”乔亚屈起中指来,在欧阳婕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拖着欧阳傲回去比赛,欧阳婕揉了揉自己的头,向弟弟喊“阿傲,你看到了,这家伙打我,一定要把分数差拉到三十以上啊。”
欧阳傲在那边扬起手来“姐姐你放心吧。”
三十?乔亚哼了一声,在其它队员都势均力敌的烂的情况下,得分主要是看他和欧阳傲的,他不认为他们之间的差距有那么大。
然而这想法在欧阳傲愈来愈凌厉的攻势下开始动摇。他趁欧阳傲贴过来防守的时候轻轻地说“喂,欧阳傲你不是认真的吧,真想打出三十的分数差啊?”
欧阳傲轻轻地笑“你也听到啦,不然我没有晚饭吃啊?”
“放点水啦,不然做学长的面子往哪放?”
“不然怎算惩罚?”
“你不会真的信欧阳婕的话吧?我哪有欺负她?讨好还来不及…”
乔亚话没说完已觉得眼前一花,欧阳傲的人影已闪过去,连球也被抢去,他怔了一下,追上去的时候,欧阳傲人已跃起“咻”的一声,篮球自篮框中穿过,漂亮的三分。
欧阳傲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转过身来,看着乔亚,轻轻道:“正是因为这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乔亚觉得欧阳傲的眼睛里像是有两把火焰在烧。
欧阳婕弯下腰去开自行车的锁时,欧阳傲靠在自行车棚的柱子上,用脚尖在地上画了无数个圈,才轻轻地,试探性地开口问“姐,你和乔亚很熟啊?”
“嗯,很熟啊,他是体育部长嘛,每周都在学生会的例会上碰面啊。”欧阳婕将车推出来,并没有觉得弟弟问这句话有什么更深的意思“别看他长得一副熊样,其实人很好的,又热心又有责任感,而且很好欺负呀。”
“哦。”欧阳傲眼神闪动着,似乎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但是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这么应了声后默默地跟上去。
走在前面的欧阳婕才出校门口突然就停了下来,欧阳傲一时收不住脚,直撞到欧阳婕背上,欧阳婕被撞得往前一栽,幸亏有人抓住她的车龙头才没有摔倒。
欧阳傲连忙伸手去扶住她“对不起,没事吧?”
并没有他想像中的劈头大骂,欧阳婕甚至连话也没说,只狠狠地盯着抓住她车龙头的人。
那个人穿着件黑色的T恤,深蓝色牛仔裤,坐在一辆改装过的重型机车上,头盔挂在车把手上,过长的头发散在风里,有几丝拂到他脸上,更衬得一张脸苍白得有如不见天日的吸血鬼。欧阳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吸血鬼这个词,但她对这个人的厌恶绝对不亚于那些卫教士之对吸血鬼。
欧阳傲很少见的听到自己的姐姐嘴里发出冷冰冰的声音,她说“童天南,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天才,我也不想再去画画了。拜托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了。”
“喂喂。”机车上的男人稍稍皱起眉“至少叫声老师吧?真的就那么讨厌我?”
欧阳婕哼了一声,别开脸。
“好吧,就算你讨厌我好了,也不用连画画也放弃吧,很可惜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不一样,甚至有一点示弱的味道。欧阳婕怔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一向言语恶劣的老师。
童天南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天在这里等你,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上次那幅画,我拿去向一家美术杂志投稿了。”
欧阳婕又怔了一下,惊得张大了嘴。“吓?就那张所谓的石膏几何体?”
“没错。”童天南笑了一下“上次的赌还没打完,我们继续如何?如果那张画刊登出来,你就继续来画画,如果没有,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听起来不错。”欧阳婕看着他,微微皱起眉“我只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童天南问。
“你的态度。”欧阳婕盯着他“你之前似乎是不会这样子说话的。”
“啊,我偶尔也会做做好人啦,尤其是想借你来扬名立万的时候。”嘴上是这么说,童天南却不自主地忆起画室里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来,他并不是没有看到她的眼泪,但是以他这样的年纪和长相的老师来说,对年轻女生太过亲切实在并不是件什么好事。
欧阳婕翻了个白眼,跨上自己的自行车“刚刚的话当我没说。”
“喂,差点忘了告诉你。”童天南在后面喊“你那幅画,我投稿的时候命名为《愤怒》了。”
没错。欧阳婕死命往前踩,她现在都很愤怒,每次见到那个人到最后都会觉得很愤怒,这名字实在贴切极了。
欧阳傲扬起手来想要叫住欧阳婕,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欧阳婕已经骑出去很远了,他转过身来看着和欧阳婕说话的那个男人,那人只扫了他一眼,便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只剩他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地站在那里。
欧阳傲突然就觉得胸口很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裂开来一样。
他讨厌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都不像他自己。
欧阳傲拉了拉背上的包,向欧阳婕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在他看来,欧阳婕伏在自行车的身影显得异常娇小,和自己幼时印象里挡在他前面不让别的小孩欺负他的姐姐完全不一样。
刚见面的时候,她执意要将他从父亲的背后拉出来,又板起脸来训他,感觉上又高大又强悍,就像一尊天神,神圣而光芒四射。然而时光一点点流过去,他越是长大,就越觉得姐姐是那样娇小,小到他想将她捧在手心里,细细地呵护,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他知道这种想法很危险,那甚至都不应该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想法。
可他就是忍不住。
就像下午乔亚屈起手指来轻轻弹她的头的时候,或者她面对刚刚那黑衣的男人的怪异的态度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炸开。
哪有一个弟弟看到姐姐被人喜欢或者喜欢人的时候,心会痛成这样?
远远地看见自家咖啡吧的招牌,欧阳傲的脚步慢下来。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当时收养自己的,不是欧阳家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他便可以不要叫她姐姐了。
天空是蓝色的,或者因为云的关系,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层层叠叠地铺下来。
欧阳傲躺在操场边上树下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朵慢慢地飘动,深深地吸了口气。已是秋天了,可是空气里还是有一种青绿的味道,沁人心脾。
谢欣然远远地看着他,莫明其妙的,有一点心痛。
她从两年前他和乔亚的那场比赛开始注意他,因为他在赛场上的光芒是任何人都没办法忽视的,她看他所有的比赛,每一次都像是初升的旭日,散发着连人的眼睛都要灼痛的光彩,但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时候,欧阳傲的表情,竟然如此寂寞。
她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地坐在他身边。
“你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谢欣然轻轻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欧阳傲摇摇头,向她笑了笑“我没事。”
“那就好。”谢欣然说了这句话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欧阳傲也不说话,只看着队友们练球。
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谢欣然像是有意要找一个话题出来一般,轻轻道:“今天好像没看到欧阳学姐来给你加油呢?”
乔亚也不在。
这便是他状态不好的原因。
“嗯,大概是学生会的例会吧。”欧阳傲叹了口气,看起来,他的心态还真是太不成熟了,若是正式比赛的话,只怕早已输了。
谢欣然眼里有种憧憬的神色“学姐好厉害呢,又能干又开朗。”
“嗯。”欧阳傲笑了笑“你没见过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和睡懒觉睡得四脚朝天的样子,那才能干咧。”
谢欣然“卟哧”笑出声来“欧阳傲你真逗,哪有人能睡觉睡成四脚朝天的?”
“她就是能,不然怎么说能干。”
谢欣然怔怔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那到底是怎么样子的画面“说起来,你们好像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那是当然的啊。”欧阳傲笑“我是养子嘛。”
小的时候,养子这个词是他的禁忌,而现在,他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欧阳婕没有血缘关系。
谢欣然怔住,看了他半晌,末了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对不起,我…”
“没关系。”欧阳傲的笑容很温柔,温柔得就像天边的浮云,令谢欣然的心都跟着柔软起来,禁不住就微微红了脸。
欧阳傲带着那样的笑容,轻轻的说“我被人贩子拐来A城的时候,还很小,大概只有几岁,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亲人,所以,现在的家人也就等于我亲生的父母亲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什么也听不见,就如同一只无形的大锤,重重击在他心上。
这层关系,在他与他喜欢的女生中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渊。
即便是天天在一起,他也觉得他们之间如隔天堑,比乔亚,比童天南,比所有的男生都要远得多。
远得他连一声“喜欢你”都不敢叫出声来。
谢欣然误会了他的表情。
她的心又开始揪痛起来,原来欧阳傲竟有这样的身世与这样的悲哀。
她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
欧阳傲并没有抽开自己的手,或者根本都没有感觉到这件事,只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流云。
一阵风吹过,谢欣然的发飘起来,轻轻拂过自己的手,她侧了眼偷偷地看了看那叠在一起的两只手,红了脸,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