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外。
将那府衙门前的狼狈与纷乱都甩在身后,如今在这官道旁无人的树林之中,唯余虫声阵阵,倒好像在提醒人,如今劫后余生。
展萧将蒙着面的黑布拉了下来,回身看向李忘舒,微微垂首:“方才一时情急,没有问过殿下的意见就擅自行动,是微臣之过,不管殿下想怎么责罚,微臣都甘愿领罚。”
李忘舒此刻终于结结实实站到了地上,可她却仿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只是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既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良久没有等到反应,展萧抬头看向她:“公主……”
她好看的眸子微微低垂,卷翘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展萧恍惚好像看到有一滴泪滴落下去,可他不敢问,更不敢抬手帮她擦一擦。
“本想提前与公主联系,但舒府不值得信任,微臣的画像也遍布并州,所以没有敢轻举妄动。还好公主聪慧,否则……”
他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李忘舒单薄的肩此时微微颤抖,显然是已经哭了。
自离开永安,官道逃婚,她一向坚强又倔强,即便不得不露宿树林,也不曾流露过多胆怯。
她表现的不像个公主,倒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女,一开始连展萧都暗暗吃惊。
遇到那么多难事,甚至连夜脱逃,她都从未像现在这般颓丧无助,如今却放下一切伪装,竟然就这么无声哭了。
展萧心里突然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纠结住一般,被狠狠地揉碎,让他只觉得闷痛,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这种陌生的感觉,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身上。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李忘舒,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却始终没有离她更近一分。
“已经离开并州了,没有人会找到我们了。”
“展萧,你被人背叛过吗?”
她忽然抬起头,眼里盈着泪,却是倔强地咬着唇,仿佛不想让人看透她此刻的脆弱。
展萧愣了一下,背叛,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
“人与人之间,未必都能走到最后。舒家见利忘义,公主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可他是我母妃的兄弟,他与我母妃流着一样的血脉,他靠着我母妃的荫蔽才能在永安积累财富,我母妃离世,他们为避祸患,逃到并州,我不怪他们。就算他们当时拒绝我,让我自生自灭,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她的声音颤抖着,明明该是责备的话,说出口却只剩下茫然和无助。
展萧紧皱着眉,攥紧拳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
“他们心里从未把公主当作亲人,只是当作自己获得利益的筹码,公主不必为他们伤心流泪,他们才是该被公主扔下的人。”
“可是……可是他是我舅父,他不该算是我的亲人吗?”
“亲人也未必靠得住,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想着那万两黄金罢了。”
李忘舒摇着头,摇摇欲坠如同秋天挂在枝头的一片枯叶。
她压抑地哭着,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她前世几乎可以说从未和舒家的人打过交道。她只听嬷嬷讲过母妃从前待舒家的人极好,一直在心里把舒家的人当作亲人。
她以为自己信对了人,可赌了这么多天,最后不过一场笑话。
展萧蹲下来,面对面看着她,想要扶住她的身子,手抬起却又仓皇落下:“公主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不然今日也不会准备好匕首,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李忘舒抬起泪眼看他,只看到他模糊的样子,却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尽管她不想承认,可展萧确实猜对了。
从方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这舅父舅母有些难言的怪异,可她却想赌一把,她做好了准备,倘若被舒家背叛,就以性命为要挟,这才早就准备好匕首。
可她心底却一直期盼着,都是她想多了、猜错了,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现实总是会以最为尖锐的方式出现,它来得猝不及防,让李忘舒除了竖起满身的尖刺,毫无办法。
“展萧,我什么都没有了,彻底没有了……”
她忽然毫不顾忌礼仪与体面,抓着展萧的衣服便埋头哭了起来。
“公主……”展萧彻底愣住了,他预设过很多结局,却万万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面。
他如同一尊雕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般单膝跪着,尽职尽责一动不动地给那位崩溃的公主提供支撑,可他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似熔岩卷起层层热浪。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迅即地冷静下来,就好像用一层无形的罩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翻卷的海啸般的浪潮都遮盖压制下来。
李忘舒彻底抛却了作为一个公主的高傲,她毫不顾忌地发泄着这几日压在心里层层的委屈与压力。
尽管早在决心逃婚时她便已经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荆棘之路,可这远比前世还要艰难的未知道路,却还是让她在此刻脑海一团混乱,恨不能让展萧给自己一剑,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脸埋在那一动不动的“雕塑”肩上,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眼泪,像是要彻底发泄崩溃的情绪一般,打湿了他的衣服。
感情抵不过利益,她在离开宫城的时候就应该清楚。
却在此时才终于将这句话牢牢刻进心里。
她走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若要重来一回不罔这条性命,就该死心塌地地走下去。
带着早春凉意的风穿过树林,朝阳从枝叶的缝隙照进斑斑点点的光芒。
不知哭了多久,展萧听见她的声音小了下来,她的身体也不再因抽泣而隐隐颤抖。
他终于稍稍松开紧攥的有些麻木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殿下,还好吗?”
等了好一会,他觉得肩上松了一下,才看见李忘舒直起身子,重新抬头看向他。
“我这样,很狼狈吧?”
“殿下久居深宫,不知道外人利益为重,也是自然。”
“宫里才最会见风使舵,我只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以为自己能赌赢。”她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眼睛红红的,全然没有当日登上和亲车舆时的矜贵,倒多了些让人摸不透的脆弱。
展萧忽然觉得她太瘦弱了些,单薄得像是律司长官署里的那几只琉璃盏,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殿下有本事离开,已经赢了。”
李忘舒睫毛上还挂着泪,却是忽然惨淡地笑了一下:“难道不是你赢了吗?府衙门前忽然有那么多人响应,我当时就有些意外,如今想来,不会是你的功劳吧?”
展萧垂眸,他没有回答,但李忘舒不傻,她知道她猜对了。
“对不起,是我方才失态,我不该弄脏你的衣服。”
“殿下……”他突然抬起头,好像想解释什么,可与李忘舒的视线对上,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李忘舒问他。
展萧攥了攥手,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来:“殿下……是不是饿了?这是并州城内那家熏肉,微臣今日早晨刚去买的。”
作者有话要说:展侍卫——实用型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