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着一副高深莫测表情的慕尘月,显然与这个耗费体力的角色十分相符。
站了一会儿,就朝后面招了招手。
一把太师椅准确的递了过来。
假把式的猎人就此瘫坐椅上。
慕尘月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大部分的力气都用来和越来越重的上眼皮抗争,像抽去扯线的木偶人。
而她身后的人依旧立的笔直,静静的,似乎要将呼吸也融入前方昏暗的烛光间。
半炷香后。
林烟的声音再次响起。
“慕公子,我可以将沧溟门的秘辛,都告诉你。”
慕尘月呼吸渐沉,头也耷拉成了缺水的铁线蕨。
又过了半炷香。
“慕公子,我可以告知你蒋小铃之事。”
林烟的声音已经带着些急迫和焦虑了。
慕尘月睡得正香。
意识早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个不知名的遥远地方。
半个时辰后。
铛!铛!铛!
慕尘月猛然惊醒。
警觉的坐起,眼神狠厉,像匹荒漠中的孤狼,凶猛的凝视着前方。
不知是梦被带进了现实,还是现实撞进梦中。
眼前的半尺微光依旧如斯。
只是多了些不和谐敲击铁栏的声音,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迫。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慕尘月慢慢起身,开始做准备工作。
“你到底要什么!只要你能放我出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林烟的怒吼里夹杂着咒骂,尖锐刺耳,响彻牢房。
活动了下脖颈,慕尘月悠悠缓缓的喝了口茶。
“慕公子,你听我说,我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姑娘,我可以将她们让给你,慕公子,慕公子!”
谩骂成了讨好,林烟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谄媚。
慕尘月眼底笑意尽显。
一切准备就绪。
而她等的时机也终是来了。
拍了拍手,算是上场的锣鼓声。
慢悠悠的踱到林烟面前,慕尘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林公子跑了这许多路,累不累?要不先喝口水。”
干净的青色绸面长衫,衬着原本就黝黑的脸,又黑了几分,犹如暗色的天空,可弯成月牙的眼眉,越发清晰可见。
林烟抬头的瞬间,凤眸里狠厉的光,一闪而过。
这些年他在女子间如鱼得水,无往不利,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狼狈过了。
刻意要遗忘的感觉,卷土重来之时,所体会到的愤怒,一般都更加深刻。
慕尘月朝一旁的人点头示意:“本就受了伤,还一晚上到处跑,挺累的,椅子。”
天冬:“是。”
慕尘月似有些不满:“纸墨笔砚呢?没听说林公子要介绍姑娘给我吗?”
天冬:“是。”
他搬了个小矮桌放在林烟伸手可及之处,桌上放着笔墨和信笺,又取了烛台放在小矮桌旁。
半盏茶的工夫,慕尘月手中多了一张信签。
粗壮的眉毛微微上扬,嘴唇翘起,眼神有些欣喜,有些希冀。
任谁看了都觉的这人定是个色胚。
“林公子,不会还有私藏吧,可不要留了美人,赊了自由。”
看着那张粗糙脸上露出的猥琐模样,林烟有些作呕,对眼前人消瘦的身材有了新的解释。
一个人怎能做到如此让人厌烦,他甚至有些可怜那些姑娘,感觉他将那些无辜的美人,生生推进了火坑。
“我又不是开青楼的,留那么多姑娘做什么,不过容在下劝一句,慕公子,平日里还是要注意保养。”
慕尘月想若是到了此刻,林烟还能有所隐瞒,到还真正是个狠角色。
“将这个拿给外面的人核实,可不要又被林公子诓骗,将这里点亮些,我要和林公子好好聊一聊。”
天冬:“是。”
墙上挂着的蜡烛都被点燃后,周围瞬间亮了起来。
这一亮,林烟才发现,他所在之地,实在不配称之为牢房。
林烟身处之牢,是建在另一间牢房内。
以其称为牢房,还不如说是个石匣子更为贴切。
有时不知,才可无畏。
身体没来由的抖了一下,有些惶恐突兀,爬上了林烟的脸。
他自问除了设计药材之事,并未有其他地方得罪过这人,可怎么看这牢房都是特别打造的。
有时人越惶恐越想说话,但越不知说什么,这时往往眼睛便会补上来想立刻发现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进入了林烟的视野范围。
他赫然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眼熟。
发现林烟的目光,慕尘月来了兴致。
眉轻挑,眼微弯,弧度自有微妙处。
“喂,你这样侧身对着客人十分不礼貌。”
天冬沉默的转过身来,直直的立在慕尘月身后。
前夜的郁闷记忆扑面而来。
林烟瞠目:“这不是那个...”
话痨,两个字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眼前的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默男子,与集美阁里,满嘴胡话,絮絮叨叨的神经质,判若两人。
男子眉峰上扬,轮廓分明,宛如一座高山,看不出岁月,也看不出情绪。
再加上他前面有个斜靠在椅上,表情轻佻的黑瘦男人;
对比强烈。
更显出男子的魁梧挺拔,武人气魄。
掉进陷阱的人,最害怕之时,往往不是坠落的瞬间,而是发现自己身处陷阱的那一刻。
牢房的蜡烛都被点亮了,却反而雾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看不见的灰。
慕尘月倒是很满意此刻林烟的表情。
不枉费她写了三四页的话稿子,又逼着天冬一字不差的背下。
“是不是从昨夜开始,我便掉进了你的圈套?”林烟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受了伤,让他顶替罢了。”
慕尘月扣扣耳朵,答得十分漫不经心。
“只不过,林公子不愧是易容的行家,一眼便看出来了。”
“我不是傻子!”
林烟愤怒的抓住铁栏大吼。
“你为何会选一个身材如此迥异之人,何况他性格沉默如斯,昨夜又为何会说如此多侮辱,挑衅之言....你,你是想故意激怒我。”
紧抓铁栏的手,渐渐松了下去。
是啊,可这人为何要平白无故的激怒他
他不明白,若是他真的动了怒,不再相约,那这人想探听的消息又该如何。
何况激怒一个人,无非使其暴露软肋。
但前夜他除了躲在蔡锦儿房里喝酒,什么也没有做。
无数个为什么,如决堤的洪水,冲击着林烟的大脑。
嗡鸣声盖过了呼吸,他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
机敏褪去,留下的便是最在意的事情。
“那个女的死了吗?”
慕尘月眼眸如晦,没有回答,只沉默的看着林烟。
林烟发疯般的拍着铁栏:“我问你那个女的死了没有,死了没有!”
慕尘月微微叹气:“死了。”
林烟仰头大笑,声音像破损的织布机,嘎嘎乱响,磨得的人牙齿间直冒酸水。
“你失去了进入秋家最好的筹码。”
比起林烟的癫狂,慕尘月的声音显的异常平静。
“也是你活下去的筹码之一。”
牢房突兀的静了下来,甚至没有一丝风的调和。
这静,渐渐成了死寂,连同空气也慢慢蜷缩枯萎起来。
担心林烟趁机开始装疯卖傻,慕尘月适时给了蜷缩的空气送来一丝微风。
“不过一个蒋小铃罢了,要接近蒋和,有的是法子。没了女儿,蒋公或许更需要些好酒寄托哀思,我早已备下了神仙酒,想来此刻正是时候。”
蒋和好酒,天下皆知,传言他的二夫人便是他酒后与之争吵推搡时,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石墩,伤重而亡,此后他干脆再不续弦,放了个大酒缸在房中,娶酒为妻。
靠在椅背上,慕尘月慢条斯理的品了口茶。
“林公子既有重要的人等着去救,想来也舍不得轻易去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凤眼里,一抹得逞的笑如流星划过。
林烟心中生出一些窃喜。
他赌对了,果然他手上有这人想要知道的东西。
既然有了筹码,那胜负便未可定。
“什么交易?”
他语气平和,就如刚才的躁狂,是一场幻象。
“林公子有许多好奇之事,我也有,公子回答一件,我亦说一件,若是交易顺遂,我大可送上三味药和一些盘缠。”
慕尘月如实开出了价码。
“可以。”
靠在牢墙上,林烟将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知道这些谈话里藏着他的生机。
若是没有那扇铁栏,倒是正如两个聊天的老友般。
“林公子既然卖了蒋小铃,又为何要去救她。”
慕尘月也不拖延,直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其实,这一直是她和祁沐兰想不通的问题。
早春阁虽然只开了五六年,但在宁州已然很有名气,不过大部分人只知那里是挥金如土的温柔乡,却不知那里还有不为人知的贵宾服务,早春阁的大主顾,都爱玩些花样,被送去的姑娘多是有去无回,便是当时没被折磨死的,也会被随后处置了。
而蒋小铃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她几乎咬下了客人的半只耳朵,而派去料理她的人,又欠了赌债,便将她偷偷卖给黑市。
把蒋小铃买到早春阁,林烟不外乎是为了借刀杀人,顺便赚一笔,可为何又要去救蒋小铃?
毕竟,慕尘月决不相信像林烟这样的人,会突然悔悟。
“我在黑市看见她,想问些情况,便随口编了个谎,哪知她居然说有人要来救她。”
林烟答得也不含糊:“蒋小铃远比我想象中更有价值。”
慕尘月这才明白了林烟的算计。
看来她猜的没错,林烟要将蒋小铃再卖一次,在他送蒋小铃去死之前,他要榨干其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黑市那种地方,卖药的不和卖人的打交道,卖宝物的又不与买情报的有瓜葛,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又都是些不怕死的亡命徒,既非亲友,却愿意不怕麻烦的去营救。
这样发财的好机会,林烟当然不会放过。
“换了我要救的人,让我在明玉那里丢了面子,还无端背了个囚禁他人妹妹的罪名,居然又跑来和我做生意。”
慕尘月拍掌叫好。
“林公子,好算计啊。”
狄溪云将林烟诓骗他的话都告知了慕尘月。
若非如此,她还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只羊羔,替罪羊羔。
“不过,我懂富贵险中求,我懂,所以我不仅没有计较,这不,前日不仅吃好喝的伺候了林公子一顿,还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前日?你何时请我吃....”
林烟看着慕尘月的笑颜,忽有一种预感,接下来慕尘月要告诉他的事,不一定是他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