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观是华安城里香火最旺的一间道观。
不仅因为它年代久远,更源于它广为流传的由来。
传,数百年前,青凤门开宗祖师青衣道人游历天下之时。
偶见一山巍然屹立,细观之千岩万壑间,又似有青雾萦绕,引人入胜,爬山时,更觉峰峦耸翠,奇景不绝,妙不可言,行至山顶,见一石桌椅,形状雅致奇异,从未得见,便靠之休憩,梦中得仙人指点,习得秘术,传为阴阳之法。
醒后,急将秘术分乾坤两卷录于卷轴之上,完成之时,长风呼啸如万龙奔腾云海,少顷后,山峦里清风气正,只觉人心境澄明,青衣道人遂将此山命名为风清山,修风清观,后又在石桌上,亲刻:心清气明,令风而行。
后过百年,八月初八,有修行之人路过此处,观其字于山顶百日,忽而顿悟,下山后,自创御风之法,创令风门,以除邪卫道,护民济世为立派之宗。
为感念这一奇遇,将青衣道人所用之桌,打磨成碑,立于山中,为风正碑,所用之椅做成石灯,放入灯油灯芯,竟可长明不熄,奉于风清观密室内,为风明灯。
每三年的八月初八,自酉时起,直至次日丑时,呈于殿前,供众人祈福之用,为承风典。
一百多年间,承风典成了华安城最重要的仪典之一。
每次承风典时人潮涌动,狭窄的山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一眼不可望其头,若非观主每次承风典前都闭观九日,观中定人满为患。
祁沐兰的父亲祁逸士与观主清泉真人是好友,常年为其留着间厢房,又特意告知鲜为人知的小路,直通清风观后门,若非如此,她们一行人怕早就被淹没在山下等待的长队中。
上山时,小雨淋漓,气温渐低,慕尘月担心祁沐兰和湘灵惹了风寒,一人身体孱弱,一人伤势初愈,待祁沐兰与清泉真人寒暄后,便将祁沐兰和湘灵统统丢进厢房里换衣服。
从屋子出来时,已不见孟九婆,她料准某人过了亥时自会出现,也不愿多寻,只呆呆的站在树下发呆。
那树立在此处,顶百年风霜未变的蓊郁苍翠,携岁月的齿轮和满身苔痕,缄默沉寂,不声不响。
“遇到危险便吹这个,你小月姐专门嘱托我寻的。”
祁沐兰将一个精致的木哨挂在湘灵胸前,又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遍天冬,方才让天冬带着湘灵在观内四处看看。
刚跨出内院,就见慕尘月正站在角落里的一棵苍劲的古松下发呆。
“想什么呢?”
祁沐兰用手绢帮慕尘月拭去头上的水珠。
瘦削的手摸着粗糙潮湿的树干,那夹杂着草叶气息的泥土味,似往肺腑间丢了几片薄荷叶,疏神理气。
“小兰,刚才它告诉我,今日你会碰到故人,而它或可帮你。”
“又犯傻。”
“比如,此刻你向北走三步,又向东跨一步,扭头朝西北面看,便会见。”
悠悠的语调里,有着几丝调侃,蜻蜓点水般的顽皮。
“曾与你定亲之人。”
正在数着步子的某人显然,没有听见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句补充。
北走三步,正好绕过古松后并排的墙体,东跨一步,正好越过假山,扭头朝西北面看。
此刻已过酉时,雨已停,避雨之人皆出,观内除后院外,满满站着人。
纵是如此,那名年轻公子,依然醒目。
他身材高挑,着紫檀色盘纹长衣,灰色团花纹腰带,系着块上等的玉饰,眉眼带笑,俊朗潇洒。
脸色急转直下,想打人的眼神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讨打的某人却是嬉皮笑脸的硬赶着往上凑。
“怎么,帮忙的时候记得起,用完,便不理了,景公子也着实有些可怜。”
“你又知道?”
不知危险来临的某人,还在饶有兴致的分析着。
“你信里说会找个朋友来做戏,我就在猜这位朋友会是谁,直到那天在风雨楼看见,那样的风姿卓卓,那样的....”
不常夸人的人,说了几句,便笑了场。
“功夫不错,又听你的话,还是那样的身高,又识得我假面,符合条件的便只有,这位曾于你定过亲的清河门...”
答案呼之欲出,腰上已然被狠狠的掐了几下。
吃疼的某人,赖皮脸的撒着娇,依旧挂着笑,只是淡了许多,如秋风乍起,雨冷露寒。
“你再往东面看,便会觉得景公子顺眼多了。”
果然东面站着的一个周身华服的男子,成功让祁沐兰的脸色坠入冰窟。
“天冬不是说黄临已经回雷火门了吗?”
“这个不个打紧,我只是有些好奇。”
某人却是不嫌事大,饶有兴致的展开了设想:“若是景公子知道,这个泼皮居然曾妄言要向你求亲,会作何反应。”
腰上又被拧了一下。
不顾死活的低头窃笑,一个宏伟的计划在脑中渐渐成了形,嗯,找机会一定要试一试。
“说起这个,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是怎么诓骗黄临去风雨楼不管不顾的闹上这么一出的。”
“怎能说是诓骗,不过一个赌约罢了,可能因为赌的太过简单,而筹码太过诱人,所以,他忍不住要试一试。”
“让我猜猜,筹码,不会是什么宗门神药吧。”
“真是聪明,是药师门的秘药,神影丹。”
两双眸子碰到一起,眼波流转间,笑浮上脸,不约而同的捂住对方的嘴,将笑声压回唇齿间。
不过慕尘月脸上的笑并没有延续太久。
因为一个墨色背影撞进了她的眼底。
一个时辰前苦闷的风再次席卷而来。
果然,话不可太满,笑不该过早。
只怕再次阴云避日,欢颜无果,慕尘月没有半刻犹豫,立刻移开目光。
却又跌进了另一个旋涡,那人着一件青色素面绸缎立领长衫,腰上系着条暗玉色素面腰带,周身无任何饰物,反衬的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那日为了避开他,自己错上了某人的马车,受了许多气。
今天,朗朗庭院,却没有什么马车给自己躲避遮掩,不过,那日的缅怀,倒让她清明许多,往事成烟,不堪回首。
某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很快引起了祁沐兰的兴趣,顺着某人的目光看去,也被不远处的青色身影惊到。
“天啊!叶淮!他怎么会来。”
不知是因为祁沐兰的声音过于独特,还是凑巧,几人竟不约而同的向两人望去。
没有一秒犹豫。
两人齐齐躲回了古松树后。
一语成箴,入定的古树果然成了救星。
淡淡凉风如似水年华,似曾远去,却徒留心底。
“与你定过亲的,与我结过亲的,你躲的,我避的,都来了,真不愧是承风典,当真是扬名天下,万众瞩目。”
虽是玩笑,却谁也没有笑。
往昔不多,全在一处。
重重的叹气,像是二重奏。
却是各有各的郁闷,各有各的不想见。
“咣——”
忽一声钟鸣响彻观内,人们开始慢慢向大殿移动,承风典即将开始。
慕尘月也收拾心情,护着祁沐兰从大殿后门绕于殿前。
这条路除观中之人,鲜有人知,也是她与祁沐兰幼时玩耍时偶然发现。
此刻正殿前以香炉为圆心,以贴着符咒的黄色线为界,圈出块空地,观中道士,手持灯笼,面朝空地,神情肃穆,三步一人,立于线内,观礼者围于线外。
众人皆满怀期待,然表现却大有不同,有每次皆往者静默以待,亦有初来着窃窃私语,好奇不已。
铜钟响过第三声后,正殿之门忽开,三人踏步而出。
为首者,玄色道袍,中等身材,须发如银,眼神明净如水,脸色红润有光,便是风清观观主清泉真人。
其后两人,少年澄静,镇定从容,同色同款衣服,皆穿对襟长衫,大袖镶祥云纹暗花蓝灰色长袍,正是青凤门内门弟子。
见两人并非熟识之人,想来应是近年新晋的内门弟子,慕尘月倒是安心下来,可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失落。
也不知道那个不见老的逍遥门主,还认不认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不孝弟子。
那夜的雨声潇潇犹在耳畔,电光如昼依稀可见,她甚至还记得每一滴清冷,滴落眼眶的孤寂。
雨夜,一直都是适合离别的日子。
而痛苦尤其适合选择。
平淡的避风港,万难的苦修路。
出走八载,已是落尽沧桑,尝尽百苦。
浮生尽往,不过痴人痴语,痴心成魔。
清泉道人拿出张黑色金字符文,夹于两指间,口中默念,那符文自上而燃。
他将符文朝香炉掷出,符文如火球般直直向香炉飞去。
“开!”
香炉应声而动,慢慢旋转,连带着距离细线三步之遥的整块圆形土地下沉,后又有石板上升,所停之位置较之原先似下移五六寸,成圆坑,坑内壁旋转,现六个小孔,清水如泉从孔出。
不过半刻,刚才的平地已成了水池。
青凤门两弟子漫步走到水池边,放下石莲灯,又再莲蕊处点上火,齐声道:
“天降福瑞,庇佑众生。”
池正中,一根石柱缓缓而上,石柱粗如椽,顶端覆以红布,直直上升,直到一丈左右方停。
清泉真人侧头看了眼天边,见天空蔚蓝已退,日光渐沉,又转头看向身后的两名青凤门弟子。
两人齐声:“时辰已至。”
清泉真人笑容和蔼,声音朗朗如钟:
“既尊天道,得而风明,青凤门将此宝灯奉于观内,先人感念,未敢独专,亲设承风典,愿众人亦可观其神迹,求得庇佑。今日愿诸位所求、所愿、所念、所向、所奉皆可得。”
慕尘月和祁沐兰两人同时看向对方。
一人希望对方能身体康健,无痛无灾。
一人希望对方能平安喜乐,福泽绵延。
或许平生太过不顺,不约而同,都希望对方可以替自己享受一些现世安稳,良辰美景。
气运丹田,清泉真人大步向前快如流星,三步便已到池边。
他足尖轻点,向前跃去,空中跨步,侧立于石柱之上,以石柱为路,如履平地,踏出三步后,已至柱顶,将红布向上抛起,左手一抽,提着红布飞跃而下,转眼已站回原地,手中红布也已叠好。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飘逸灵活,怎么看也不像年过七旬之人。
石柱之上,一盏石灯正亮着。
或许是风明灯四面皆围着细腻精致的白纱,透出的冷白色光,淡淡的,却犹如寒冬里漏下的几缕阳光,让人莫名的觉得温暖和明亮。
慕尘月看着风明灯,眸子里折射出淡色的光,尽是望不见底的温柔。
蓦然,有些回忆不期而遇的窜回了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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