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柔桑和陆离走到古树下时,前一对拜花神的女孩子刚走。扶昭已经在那儿许久了,拂干净了石板上落下的香灰,正打开酒坛往地上洒了半坛春月露。
酒香向四周飘散,他抻开两腿坐在石板上,慢慢悠悠地将酒对嘴往里灌。
风吹得树上那无数红绸招摇,他的帽兜也被吹下了些许,墨黑长发扬在胸前,若忽略脸上的那些肉瘤,看起来倒是一派落拓不羁。
像个人间逍遥客。
白柔桑的脚步顿了一顿。
陆离问她:“怎么了?”
随着陆离的话问出口,扶昭也挑眼朝她望过来。
“方才觉得小怪有些像五师兄。”白柔桑说,“——曾经的五师兄。”
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她忽然想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五师兄曲泠然已经不怎么喝酒了。
只不过她从来就是个不记事的,所以一时也想不明白让五师兄有此改变的契机是什么。
陆离听了白柔桑的话后却撇了撇嘴:“像那个酒鬼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走过去将酒坛子从扶昭手里夺了过来,摆上医者的严肃脸,叮嘱:“别忘了你是个病患,这酒你只能闻闻,不能喝。”
酒虫刚被勾起来的扶昭:……做个人。
不喝就不喝吧,总归他现在没有法力,又不能跟陆离抢。
三人在银杏树下找了片干净的草地坐。
陆离开了新的酒坛,也往树根上洒了一圈酒,同白柔桑和扶昭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拜花神的人都要往树上缠红绸吗?”
白柔桑和扶昭相视一眼,皆摇摇头。
陆离道:“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的姐妹因战乱而分离,姐姐以一手琴艺去敌国做了卧底,直到多年之后两国和谈,她才以乐妓身份重回故土看了一眼。只是她回来之时,曾经熟悉的家乡早已因战火而变成了一片废墟,只剩这棵古树还存留着往日的记忆。
她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于是将腰间的红绸系上了树梢,给妹妹留下了一句话:‘倘若他日回到故土,请在古树的最高处也系上一块红绸,让身在远方的她知道家人还在,让她的思念能有寄托。’
又过了很多年,这里建起了新的村庄,古树枝头如姐姐所愿挂满了红绸。只不过这姐妹俩再也没有回来过,因为姐姐死在了异国他乡,而她的妹妹其实在最早的时候就已经投身从戎,死在了保卫家乡的那场战役里。
所以也有人说,每年花朝节来此地拜花神并非只是祈福而已,更是这世间万千女子在用这种方式延续曾经那对姐妹的精神。女子本弱,可胸襟和情怀并不输于任何男儿。”
陆离说完后朝远处望去,抬了抬下巴:“瞧,如今这太平盛世,多好。”
顺着她的目光,白柔桑和扶昭也看向了园子里那些少女们欢乐的笑靥。
“嗯。”白柔桑点了点头,捧起酒坛喝了一口酒,“师尊和师兄们一直都教导我,一个人的天赋几何从来无关性别,能到达怎样的高度也不会受性别所限。几千年前那位先贤既然已经替这世上的万千女修士开辟出一条坦途,让每个人都能得到平等的修炼机会,那我就应该珍惜,同前辈们一样,努力去创造更多的传奇。”
“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对,女子从不逊于男子,只要肯下苦功,谁都能成就一番大业。”
扶昭见白柔桑摆着一张平静的小圆脸说出这番豪言壮语,有些玩味地笑了笑,手一探手指一勾,示意对方将掌心伸过去。
白柔桑依言摊开手掌。
「你想成就什么事业?」
“我啊……”白柔桑慢慢地饮着酒,抬头望着天,浑圆的乌亮的眼眸覆着一层水色,“想知道站在那里是什么感觉。”
勘破人间种种迷障,当灵魂嵌入三千大道,待真正与天道合为一体的时候,她想看看那时的世界与此时眼中的有什么不一样。
再其他的就没有了。
其他的“道”都是要往身上增加什么,无情道却是要她减。减去所有忧愁烦恼和牵绊,找到最原始最纯粹的东西。
她心中无物,没有执念,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目标和理想。
不过大概真到了那时候,也无所谓有没有想做的事了吧?天道只是存在着的一种规则而已,不会有多余的思想。
白柔桑又喝了一口春月露,合上眼睛深呼吸,缓缓说了句:“这里的气真干净。”
扶昭不解:「什么“气”?」
白柔桑睁开眼,认真地看着扶昭,眸中水色更深了些:“你也很干净,跟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天眼”看到的世界其他人都不能理解,哪怕是活了千年的邪王也不能。
所以当白柔桑又念叨起这些怪话时,扶昭疑惑地皱起了眉,看向陆离:「……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喝醉了?」
陆离看着扶昭写在白柔桑掌心的字:应该……不会吧?
春月露的特性就是喝得再多都不会醉,就算三岁的小孩都能来上一杯。虽然的确没有见小师妹喝过酒,但她的酒量不至于有这么菜吧?
陆离伸手在白柔桑的发顶拍了一拍:“桑桑?还好吗?”
“嗯。”白柔桑点了点头,神情平和淡然,澄亮的眼睛一眨又一眨,“没事,春月露很好喝。”
若是能配上一只大肘子就更好了。
陆离安下心来。“别担心,看样子没醉。”她跟扶昭摆了摆手后道。
结果下一刻,白柔桑就皱起了眉。
她抽了抽被扶昭抓着的指尖,莫名其妙:“你抓我的手做什么?师兄们说过,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叫我不要接近。你赶紧放手,不然我就要打你了。”
扶昭:……
陆离:“……”
好像……是真醉了……
真厉害。
白柔桑睁着一双无辜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昭,哪怕嘴上说着威胁的话,面色也极冷淡,可在那柔柔软软的尾音之下也依旧没有什么震慑力。
反倒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奶猫。
让人很想在她的脸颊上恶作剧地掐一把。
扶昭在这一刻似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宋誉、陆离这些人明明个个都清楚白柔桑的实力有多恐怖,却依旧像对待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对她满是宠溺。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眼,几乎可以遮盖住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再是内心丑陋肮脏也只会让人觉得单纯,仿佛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
那自己前世怎么就没有被迷惑呢?
扶昭心道。
大概是因为前世的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躯体都十分强悍吧!
可谁叫他如今被困在这具孱弱无能的身体里了呢?既然困都困了,那么意志力稍有减弱,偶尔被迷惑一次也很正常吧?
于是扶昭很自然地给此刻想要逗弄白柔桑的那份心思找好了借口,越发攥紧了对方纤细的四根手指。
「我不信。你特地救了我,此刻将我打死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柔桑定定地望着他:“你不怕死吗?”
陆离看着白柔桑的表情,直觉不太好。
“我劝你赶紧松手。”她拍了拍扶昭的手臂,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个带了俩熊孩子出门的家长,头大得很。“桑桑喝醉了,你这样讨不到好。”
邪王不甚在意挑了挑眉,十分反骨:「嗯哼?」
白柔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眼中的那份不屑。
下一刻,她伸出手,酒坛倒扣,将里面剩下的春月露尽数浇在了扶昭的头上。
不知悔改,该罚!
淦!
扶昭几乎是用了他重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跳了起来。可惜如今还是个哑的,否则一万句脏话此刻都将倾泻而出。
他抖落帽兜上的酒水,狼狈而震惊地瞪着依旧满脸无辜的白柔桑。
活了一千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酒水泼了脸!
堪称奇耻大辱!
白柔桑坐姿端庄,眼睫翕张,认真严肃:“小小教训,希望你能长记性。”
说完后平静地打了个酒嗝。
“……”
陆离怔了片刻,随即便是一阵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桑桑,你怎么喝醉了还这么可爱?”她倾过身去,狠狠搓弄着白柔桑的脸颊:“可爱死了!”
“啊,我的风筝!”
说着话时,飞在半空中的两只纸鸢线缠在了一起,齐齐往地面栽了下来,正好掉在了银杏古树的树冠上。
放风筝的几个少女提着裙摆跑来,然而树太高,她们只能站在底下抬头望,不知道该怎么取下来,神情不免着急。
“够不到,这可怎么办呀?花朝节冒犯了花神,会不会降罪咱们啊?”
白柔桑三人听到了她们的话。
“我帮她们取下来。”白柔桑将空酒坛塞给陆离,掸掸衣摆站起身。光看她清亮的眼神和稳健的步伐,丝毫看不出她喝醉了酒。
就是此刻话很多,而且不按常理出牌。
陆离不放心地在后面喊:“你小心点儿——”
话未尽,白柔桑已经足下一点,轻巧地往树冠上跃了上去。
十几丈高的古树,她一跃就直接跃到了顶,中间甚至都没有踩点东西借力,看得周围的少女们纷纷惊叹:“哇!”
修仙人谁都能飞,但要像白柔桑这么稳,非得有很扎实的内劲做支撑才行。
扶昭看着露出几分欣赏,心下赞了一句:倒是比猿猴都能跳。
白柔桑摘到了那两个风筝,听到底下的惊呼声,淡定地抬起手臂朝她们挥了一挥,如同一个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要下来了。”她跟她们说道。
树顶的枝干纤细,白柔桑踩在那里,只有一只脚能使力,摇摇晃晃的,看得陆离心都悬起。
“桑桑,小心点儿!”
白柔桑垂眸朝她一瞥,根本没将她的提醒放在心上,在摇摇晃晃中就一个猛子跳了下来。
看起来仿佛会一头栽进地里去。
“啊!摔下来了摔下来了,大家快接住她!”
所有人见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拥过来。扶昭站得最近,也几乎是在看到白柔桑掉下树梢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朝她接去。
草叶子在脚步匆匆踩过的那一刻折断并溅起些许,摆在地上的春月露酒坛倾倒,酒香携悠悠百花香散在空气里,交织成春日独有的甜蜜气息。
微风送来了一场落花。
漫天的花雨里,在众人惊慌的面容中,扶昭迈出去了两个大步,稳稳撞在了刚落地的白柔桑的肩膀上。
撞出了“嘭”的一声沉重的闷响。
听着都能感受到剧痛。
白柔桑震惊捂住肩头,看向扶昭:“你这是做什么?”
扶昭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按着自己差点撞得粉碎的脆弱胸骨,眉头紧皱痛得龇牙咧嘴:……究竟是谁说她要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邪王:痛苦面具。
大部分的徒手接人最终导致的都是双向惨剧,轻则骨折重则丧命那种(是高空落物啊!敲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