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园曾是皇家林园,因其内的二百里镜湖而得名。后来朝代更迭,王都北迁,镜园一度废弃,之后经过江南的世家富户们筹资修缮重拾当初怡人的景色,也就面向普通百姓开放了。
只不过镜园真正闻名于世却并不在于它曾经作为皇家林园的风光,而在于它里面栽种的那棵几千年的古老的银杏树。
人活千年成仙,树活千年也有了神性。据说这棵古树上住着花神,每到春天便扬手化出一场风,将沉睡着的花精灵们都唤醒了,开启新一年的盛世。
江南的百姓时常会去镜园里拜花神,赶考的学子求高中,出远门的游客求平安,种地的求五谷丰登,经商的求八方来财。连当地的官吏逢年过节也会来点上三炷香,求一个风调雨顺无祸无灾。
然而古树之下最常见的还是年轻的女子,虔诚地合十祈愿,希望自己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也希望能够美丽不衰。
参天的树冠从院墙里露出头来,刚长出嫩芽的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子,承载的是无数平凡普通的人心中渺小的温暖的祈盼。
来往镜园的人向来就多,今日花朝节更是游客如织。草地上有放纸鸢的,树荫下有贴彩纸的,更有挎了篮子结伴觅野菜的、背起锄头往河边去葬花的,最喧闹处,甚至有在投壶玩游戏的。
白柔桑三人拎着两小坛酒从人群中间走过,哪怕再是尘世之外的修仙人,此刻看着众人脸上欢快的笑意也会感到心情舒畅起来。
他们最终还是买到春月露了。
在岁星城的那伙人被白柔桑三下五除二打趴下后,酒馆老板飞快地从柜台后面挑出了两坛酒,毕恭毕敬地向他们呈了上来。若不是小师妹坚持要给,酒馆老板甚至都不敢跟他们收钱。
“讲真,桑桑。”陆离挽着白柔桑的胳膊,“我原本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动手的。无情道不是要求人心如止水吗?况且那几个岁星城人也没有实际做什么。”
从酒馆到镜园这一路,陆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那伙大汉逃走之前看白柔桑如看恶魔一般的恐惧视线,越回忆她就越觉得好笑。
“嗯。”白柔桑应了一声,看起来十分乖巧,“原本不想生事的,可他们决计要强人所难,所以结果都是一样的。”
陆离不解:“这话怎么说?”
白柔桑解释道:“他们不看到小怪的相貌不肯放我们走,可小怪并不愿意摘下帽兜。就算再拉扯一番,最后我们还是要同他们交手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浪费口舌了,免得耽误游园的时间。”
陆离听完后笑笑:“可兴许舌战也能退兵呢?这样你就不必被他们当做怪物看了。毕竟当年岁星城千里戈壁成绿洲后,你们青瑶宗已经有一个宋誉被大家视为邪魔了。”
白柔桑看着她,眼睛一眨,诚实道:“没关系,我不在乎——”
临了又添了一句:“——师尊和师兄们也不会在乎的。”
她记得还很清楚,当初大师兄“魅魔”的称号传到青瑶宗的时候,师尊听完连眼皮都不抬,各位师兄们也只停了一瞬,随即仍旧各自做各自手头上的事,一脸不为所动。
她问大师兄宋誉自己有啥想法。大师兄独倚斜阑,单手举杯敬明月,笑了一声后坦坦荡荡说:“他们就是嫉妒!无所谓,我就喜欢他们这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神情孤高桀骜又充满悲悯豁达,像是濯清涟而不妖的一朵圣洁的玉莲,让小师妹十分钦佩。
师门中都是这般视名声如浮云的心胸开阔之士,所以白柔桑在动手之际完全没有考虑过会传出怎样的流言。
无所谓啦,反正修道之人本就不用在乎这些身外物的。
陆离:这心态,强。
扶昭从酒馆出来后就像是有心事一般,一直都只沉默地、不远不近地坠在她们身后。
虽然说他本就是个哑巴,沉默是应该的。但先前的沉默只是单纯不出声,无论从脚步的轻重还是从呼吸的频率来看,都能感受到他心情还算愉悦,对周遭的一切也很是好奇。
可此时的沉默却是压抑的,尤其是他的目光,这一路几乎像是黏在了白柔桑的背上,深沉浓稠,饶是无情道坚定的道心都无法当做没察觉到。
于是在路过一棵玉兰树时,白柔桑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扶昭一时出神,等注意到的时候堪堪站在了离她两尺之外,动作不免有些狼狈。
陆离不明所以地回头:“怎么了?”
白柔桑微微蹙着眉,一言不发地盯着扶昭,乍看之下仿佛有些不悦,但细看却仍旧是寻常那副平静冷淡的表情。
而扶昭此刻却垂下了头,丑陋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眼睫鸦羽似的,又黑又长,还算能夸句漂亮。
陆离嗅着二人一时古怪的氛围,不由一笑,在白柔桑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哪儿有姑娘这么直白地盯着人家小伙子看的?小怪都被你盯得不好意思了。”
邪王眼皮一掀,冷哂心道:不好意思你个鬼——
“你看,他耳根子都红了。”
……
扶昭默默地将没哂完的“鬼”字咽回了肚子里,梗着脖子抬起头,在陆离调笑的眼神中淡定地无视了自己有些发烫的耳朵。
——这具没用的十七岁的废物身体。
白柔桑的视线从扶昭耳根上的那片浅红上收回来,似乎明白了对方刚才一直看着她的理由。
“你不用谢我方才替你解围。”白柔桑跟扶昭说道,语调轻缓又平淡,像是此刻吹过耳畔的那阵微风。“你是我救下的人,无论之前是否结下过仇怨,无论惹了什么样的人,在我按照承诺替你治好你的身体前,我都不会让你出事。”
这是她一时发心结下的因,所以有她应当承担的果。至于他自己的那些因果,在之后自有他自己去了结,与她无关。
天命自然,顺势无为。
这是她的“道”。
扶昭在白柔桑话后眉心一动。
他端详着对方的表情,片刻后骤然一哂,心绪放松下来。
他确实有些恍惚,尤其是在发生了酒馆里头那一幕后,扶昭内心对白柔桑的认知有了强烈的动摇。以至于他走在白柔桑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路过周身繁花似锦,却仿佛依旧沉浸在被对方提剑护在身后的那份震撼之中。
她尊重他,也无条件地支持他。哪怕他相信她定然是听到了岁星城的那群猎犬说的话,听到了那声“魔头”,但她仍旧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身前。
提剑对外,把后背的柔软交给了他。
扶昭在那一刻几乎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白柔桑。
单纯,善良,有着愚蠢的却动人的过剩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甚至还有点认定了人就一往无前的执拗的孤勇。
看起来可笑,却也有些可爱。
他陷在这样的情绪里,一时间竟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对方,也不知是否还要保持他习惯性的警惕和敌意。
但在这一刻,白柔桑的一席话让他恍然了。
是啊,他有什么好犹豫的?那个单纯善良且正义的白柔桑不过只是假象,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白柔桑她的本质便是此刻这样冰冷漠然的。
她从来自私,救他无非出于私心。
区别只在于上一世的他容貌姣好,所以她才会同他演戏假意爱慕;而如今的他不过一个长相丑陋的普通人,所以她便懒得花心思与他周旋了。
扶昭自嘲一声,迤迤然想:枉他一活千年,一叶障目,庸人自扰啊。
隔着两尺距离对视的二人各怀心思,眼神都很幽深。明明身边人流如梭笑声欢快,他们却有种处于无人之境之感。
对视得很专注,很放肆,莫名倔强,谁都不肯服输。
一旁的陆离:看不懂。
最终还是白柔桑先将目光收了回来。
照旧无波无澜,像是方才的僵持没有发生过。
“拿着。”她将手中的那坛春月露甩给了扶昭,将人往前一推,“你走前面。”
扶昭抱着酒坛,转过身来朝她望一眼。
哪怕内里装的是个千年大魔头,这具纤细少年的壳子让他的模样看起来依旧充满无辜,有些小心翼翼讨好人的可怜劲。
白柔桑视若无睹,漠然一指:“银杏树就在前面,朝着走就是了,不用等我们。”
扶昭闻言唇角收紧,眼睫低了一低,回头就往前走了。
“他还挺听你话的。”陆离见了不由感慨,“可惜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毒将他的脸毁了,不然也是个惹人怜的小孩。”
“有陆离姐姐你替他治疗,相信他的容貌总会恢复的。”白柔桑淡淡回道。
陆离闲庭信步,走得很慢:“听你的二位师兄们说,你此行要去万魔窟?好端端的,往那有去无回的地方跑做什么?”
“想要磨炼心志。”白柔桑回答。
陆离同她不仅是好友,也是知己,许多同师门中人说不通的话,陆离都能理解她。
“我的修为到了瓶颈。”白柔桑诚实道,“前几个月闭关,尝试了多次都无法突破,反倒动摇了道心。想是因为我自小都没有出过山门,历练不够,故而才不得长进。听说万魔窟里锁的都是千万年的邪魔,倘若能在里头走一遭,想必能让我进益不少。”
“你这是急于求成啊。”陆离看穿了白柔桑云淡风轻表情下隐藏的那丝忧虑,“出了什么事吗?让你选择冒这么大的险。”
白柔桑摇了摇头,目光穿过人群,正好落在扶昭朝银杏树走的背影上。却又没有真正落到实处,看起来有些迷茫。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没底,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尽快堪得大道。”
陆离有些心疼地叹了一声,揉了揉白柔桑的发顶。
即便修为再高实力再强,她终究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女孩,比起修真界中那些游山玩水自在逍遥的同龄人,入了无情道的她已经满身束缚,几乎都要跟天道融为一体去了。
真不知道青瑶宗的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怎么舍得让这样一个柔软得如同小白兔的小姑娘去吃那种苦!
“桑桑,不要把自己逼太紧。”陆离安慰道,“你已经足够厉害了。况且修真界千年来都极为平静,就算你偷懒也没有关系。这个世界的重担并不是只压在你一个人肩上,知道吗?”
白柔桑闻言笑了笑,很浅很淡,却也很乖,看得人心都融化:“谢谢陆离姐姐,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