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柔桑一直站在马车外,直到扶昭痛得昏死过去,她才总算像从惊吓中反应过来了一样,慢半拍地从百宝袋里取出了一瓶丹药递给宋誉:“大师兄,先给他喂颗丹药顶一顶吧。”
宋誉从白柔桑手中接过了药瓶,在曲泠然的帮助下艰难地往扶昭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这小子也是硬骨头,痛得牙齿都快咬碎了,竟然都能忍住只哼唧了几声。”宋誉一边用法力化开塞进扶昭嘴里的药丸,让药力浸透到他经脉中,一边感慨着说道,“换个人估计早就已经哀嚎起来了。”
“是啊。”曲泠然近距离看着少年脸上的那些恐怖的青紫的肉瘤,看得脸色都白了起来,身上早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他的症状像是中毒,可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毒,竟有这么厉害。”
其实扶昭说青瑶宗的人心太大也并不完全准确。
虽然当日从东阳镇镇民手中救下他时没有仔细探查他的身份,但白柔桑已经是个天眼半开的人,只消一眼就已经能将他的底细看清楚了。宋誉和曲泠然也正是在小师妹这儿得了肯定的回答,确保他的确不是邪佞,这才敢如此放心地让他随行。
“小师妹,你说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身中剧毒却不死,还带着满身邪气呢?”
吃了一颗清毒护体的丹药后,扶昭的痛苦显然减轻了许多。宋誉和曲泠然将他在马车里安置好了后出来,看着白柔桑问道。
在青瑶宗内,小师妹不仅武力值无可匹敌,而且也是人形知识库。宗门禁地里藏着的那些秘法禁术,只有无情道的坚定道心才能不被之迷惑,可以仔仔细细地翻阅。
白柔桑在宋誉问话后将视线从扶昭身上收回来,睫毛稍稍一低。
“有。”她说,“古书上记载了一种快速提升修为的方法,类似于移花接木,即用人当药鼎,喂以各种仙草丹药,待对方将其中效力吸收后,再用秘术将对方的功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既避免了药性冲突对自己身体的伤害,又能近乎完全地将药力吸收。然而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同时被喂下无数的丹药。使用了这种方法后,成为药鼎的那个人身上长年累月积攒着毒素,哪怕不死也成了废人。”
说到这里,白柔桑停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腹微微一搓:“倘若在喂食药鼎的时候也喂进去了一些毒物甚至精怪,那么其中的邪气自然也就留在了药鼎身上。”
曲泠然听得不由打个寒噤:“竟然还有这样伤天害理的邪术?”
“正因为此法违背修炼的自然规律,所以才被正道各派视为禁术封锁在了禁地中。如今的修真界内,应该只有西南刈影门中还有人利用药鼎在修炼。”
宋誉跟白柔桑一起坐在车辕上,扬了扬缰绳:“刈影门擅长炼毒不假,但毕竟也是正道门派。药鼎之术被修仙正道口诛笔伐,千百年来一直让刈影门陷在争议当中。故而自上一任门主在时起,刈影门就已经明令禁止弟子靠药鼎修炼,一经发现,轻则逐出宗门,重则要被废掉一身修为。所以究竟是不是刈影门的人私底下在用这种方式害人还两说。”
曲泠然闻言从马背上折回头:“如果不是刈影门,那还会是谁?”
宋誉闻言轻笑了一声,语调带上了两分凉薄:“在这世上,想要走捷径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而已啊。”
白柔桑将说远了的话题拉回来:“总之还是先找到辛夷谷的医馆,让医修给他看一看吧。”
说到这里,白柔桑往身后马车内瞥了一眼。
用法力驱使的马车跑得又快又稳,风将车帘扯起一角,白柔桑不冷不热的视线便随着一线夕阳落在了里头那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的身上。
她有一句话其实没有如实告诉宋誉和曲泠然。
眼前的这个长得像怪物一般的少年并非她说的那样干净,事实上在东阳镇外的山上,她提剑追他之时就已经看到了他体内有一股魔气。
不是毒,也不是邪气,而是属于魔族的魔气。
自古仙魔不两立,身为青瑶宗弟子,白柔桑合该第一时间就拔剑除魔卫道。
然而无情道的道心坚硬又冰冷,在看见那丝魔气的时候,白柔桑并没有寻常修仙人的那种恐惧与意外。
她不在乎。
不在乎他身上的这股魔气从何而来,也不在乎他究竟是不是个“人”。
于她而言,无论是仙是魔,他的存在既然顺应的是自然,那冥冥中便有他的因果。如若他只是单纯地存在着而已,不行凶不作恶,那他就也不过是天地万物之一,顺应天道自然而生而灭,合乎她无情道的道心,理当无为对之。
白柔桑之所以决定救下扶昭,也从来就不是出于所谓的同情和善良。只是因为在被镇民们围堵伤害时,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生命的不屈的光。
她是被倔强顽强的生命吸引的,而不是此刻昏迷在马车里的这个人。
她只是个观察者罢了。这一路而来,她始终都在观察。
观察这个被她随意称作“小怪”的少年在陌生的环境中面对陌生的人时有多少警惕,观察他在遭受病痛的煎熬时能够忍耐到怎样的程度,观察他作为一个“生命”究竟有多想活下去。
所以方才扶昭在遭反噬所折磨时,白柔桑才始终都只站在马车外头看。
一方面她是想要确定一下对方体内的魔气会不会再次显现,另一方面则是她觉得有趣。
生命在濒死线上挣扎的模样,比这世间所有的戏曲表演都更加有趣。
如今这修真界里只有她一人修无情道,所以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无情道认定的有趣”,是顺应天道的趣味。
这世上鲜少有让她觉得有趣的东西,难得遇到了,想要多看几眼也无可厚非。
白柔桑在心里回味了一下这个有意思的过程,直到宋誉的话唤回了她的神思。
“江南苏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向来与我们青瑶宗交好。师尊前两日传信给我,说苏家家主得知你我师兄妹三人如今正往江南而行,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应住宿起居。苏家有如此盛情,我们也不好推却。况且现在还带着身中剧毒的小怪,到了苏家也更方便替他安排医治。既然如此,我看我们干脆就直接往苏家去吧。”
白柔桑在宋誉的话中听出了破绽,缓缓眨了眨眼睛:“苏家家主怎么会得知我们的行踪呢?”
她望望宋誉又望望前头马上的曲泠然,了然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拖着音调:“原来这一路上,二位师兄一直都在向宗门内汇报行踪啊。所以想来是师尊亲自出马联系的苏家家主,让他们安排这一切的吧?”
白柔桑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有语气越说到后面就越平静越淡:“师尊,还有众位师兄,虽然口头上准许了我去万魔窟,心里果真还是不乐意的呀。”
于是千方百计的想绊住她的脚步。
一切都是计谋,如她所料。
宋誉和背对着他们的曲泠然:哎呀,被发现了。
宋誉脸色稍稍一僵,很快便挂上了他招牌的和煦微笑,满不在乎地说道:“师尊也是担心小师妹,毕竟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青瑶宗出远门,师尊又一向来那么疼你。爱之深忧之切嘛,别怪师尊啊,小师妹。”
春风拂面,端的一派君子坦荡。
坦荡地将所有责任都推卸给了远在千里外的月泽真人,做法十分青瑶宗。
白柔桑:厉害。
苏家家主苏倾悟好几天前就接到了月泽真人的传信,说他的宝贝小徒弟就要到江南来玩了,务必请他们多多关照,最好能一展富贵温柔乡的无限魅力,让白柔桑乐不思蜀,争取留她个一年半载或者更长时间。反正青瑶宗里也没啥事,不急着让她回去。
信件里的遣词造句倒是十分客气,然而苏倾悟接了之后还是看得一脑门的冷汗。
青瑶宗宗主——月泽真人梁乐道的亲笔信啊,如此谆谆叮嘱殷切关怀,写满了对他们苏家的信任和期待,可不得有千斤那么重?
于是他早早地就用最高规格准备好了一切,在东院打扫出三间客房,都是自带小院的那种,幽静又不冷僻,每天日照时间达四个时辰以上。屋子里挂了用椒香熏过的云罗帐,床上铺的是如今江南最时兴也最舒适的水缎锦,连枕头里灌的粟玉枕芯,都是苏倾悟亲自盯着人一颗一颗挑过的。
可以说是十分亲力亲为了,苏家上下所有人见了都为之动容的那种。
今日他算着时日,也推掉了所有的公务应酬,一早就在家里等着了。
白柔桑三人踏着暮色抵达之时,远远地就看到苏家气派的主宅大门口,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候在那儿。
打头的是家主苏倾悟和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见到白柔桑一行三人出现,苏倾悟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少年就已经像是脱了笼的鸟儿一样向他们飞奔过去,笑容可叫明媚。
“宋师兄!曲师兄!你们可来了,我跟爷爷都等了好久啦!”
苏倾悟头疼地捂住额,训斥:“灵晔!不得无礼!”
跑得那么快像什么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气度?明明在此之前已经三令五申强调了让他收敛点别莽撞,结果还是在青瑶宗的弟子面前失礼丢脸。
苏家家主叹气:不成体统,简直辜负了月泽真人的信托。
曲泠然在苏灵晔扑到宋誉和白柔桑身上前将人拦了下来,笑着应了他的招呼:“灵晔,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苏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修真界各个门派里有不少说得上名号的弟子都是苏家出身。苏灵晔是苏家的嫡长孙,仅此一根的独苗,虽然因为太过宝贝而一直留在本家家主身边,却也是青瑶宗的挂名弟子,逢年过节的总随苏倾悟一起到青瑶宗来走动,和几大弟子都很熟。
青瑶宗三人跟苏家的几位掌权人相互见了礼。
苏灵晔笑嘻嘻地回答曲泠然的话道:“曲师兄,我可跟小白师姐同年啊,都十八了,再不长高就要长不高了。”
说着,他就望向了站在宋誉身边的白柔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打招呼:“小白师姐,好久不见呀。”
白柔桑回视他炯炯发亮的目光,微微同他一点头,清浅地笑了笑,温声答:“苏师弟,好久不见。”
杏花微雨,清水芙蕖,此刻在苏灵晔心中都敌不过眼前这个浅淡的笑容来得动人了。
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倏地红了脸庞。
扶昭刚从马车里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就看到了苏灵晔那副少男心事写满脸的模样。
对方望着白柔桑的视线里的那抹羞赧与甜蜜,看得千年的邪王忍不住挑了下眉:
又是个被外表所欺骗的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妹: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