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抱定了游山玩水的心态，白柔桑三人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慢慢悠悠。朝收晨露夕采落英，中途时不时还得停下来俯仰天地感慨宇宙之无穷。明明青瑶宗与江南距离不远，他们花了四日竟硬是只走了一半路程。
看着二位师兄不慌不忙的做派，白柔桑不得不再次怀疑，他们这次其实就是来给她捣乱的。
大师兄和五师兄懒洋洋地坠在后头：这你就不懂了小师妹，所谓“道”，不仅仅是天道大道，更是咱们脚下走的道，只有认真地走好每一步路，方可称之为历练。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啊！
白柔桑面无表情抱着剑：哦，是吗？我不信。
月追日跑，眨眼间天又暝。三人拖拖拉拉，好歹赶着夕阳彻底沉没前来到了一座小镇。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天边还挂着晚霞，沿街的人家却早早地紧闭了门户。路上跑的小童全被大人们唤了回去，从他们紧张的神情上看，仿佛有什么已预知的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了一样。
白柔桑三人见状不免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困惑。
他们踏着暮色进了一家客栈。
店里的伙计在他们身后飞快地关上了大门。
“三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吗？”客栈掌柜有了些年纪，见到白柔桑三人的衣着打扮便知对方来历不小，于是对他们拱了拱手后说道：“本店正好还有上好的客房三间，您三位先上楼歇息，稍后便有伙计送热水过去。”
说着便要叫人：“将三位客官带到——”
“慢着。”掌柜的话没说完，宋誉手中折扇一收便开口阻止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道：“我师兄妹三人刚进门，这还什么都没说，店家便急着让我们住店送我们上楼。如此急不可耐，怎么，难道你们这是家黑店不成？”
宋誉的话方落，曲泠然也目光一凛，倏然往前站了一步。
掌柜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架势，连忙诚惶诚恐地抱起拳，连连讨饶：“诶哟客官，您可误会小人了。不是小人着急催您，而是咱们这东阳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入夜即锁门，夜间不行走。这来来往往的商旅都知道，所以小人才以为您三位也是……”
宋誉和曲泠然倒还好，可白柔桑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太冷太淡了。漆黑的眸子里连透出来的目光都是黑黢黢的，面无表情地盯得人心里直发慌。被她提着剑这么盯着看，掌柜说着说着就哑声了，恨不得缩到柜台下面去。
不过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但眼前的三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结合方才进镇的路上的见闻，可见掌柜的话不假，只是他们这三个第一次路经这里的外乡人不知道罢了。
于是宋誉和曲泠然向掌柜拱手说了声“抱歉”，依言交了钱住下来，随伙计上楼去了。
趁伙计在收拾屋子的间隙，宋誉推开窗子朝外头望了望。
天朗星稀，皓月无边。如此良辰美景，街上却空得连只野狗都没有，着实令人不解。
宋誉不免问了句：“敢问小哥，你们这镇上发生过何事？为何会有这夜间不出门的规定？”
伙计点起了屋里所有的灯，一下听到宋誉的问话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讪讪转过身来看着屋内三人，回答说：“这件事……还是不兴说的，此刻已经入夜了，犯忌讳。”
白柔桑正将剑挂上床头，闻言反问：“何种忌讳？”
她的容貌生得水灵无辜，虽表情淡，可语速也缓。认真看着伙计这么一问，便透出一份不谙世事的单纯来。
反正看得这年纪不大的伙计不由脸一红，说话越发结巴。
他郑重地朝白柔桑三人望望，心一横，走到窗边往留出的那道缝隙外指了指，压低声音：“咱们镇上闹鬼！就在那座山上，已经有好几个猎户进山看见过那鬼在吸血！山上的飞禽走兽尸体躺了一地，血都被吸干了。镇里的人都在传，等到山上的动物被杀光后，那个厉鬼就要到镇子里来索命了！”
随着伙计阴恻恻的话语，宋誉和曲泠然垂在身侧的手都是一抽，神色也露出些许不自然来。
只是伙计的注意力都在白柔桑身上，而白柔桑的目光此时正随伙计手指的方向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座山上，所以这二人都没有察觉到宋誉和曲泠然的异样。
山离镇口不远，花的粉白不时点缀在一片苍翠中，月色下笼着一层淡淡的瘴气，不细看倒像是缥缈的雾。
白柔桑的双眼合了一合，再睁开来，漆黑的眼瞳好似镀上了一层水色，落进她眼中的实物便都变了形态。山与月都不再具有实体，只剩下了不同大小不同强度的光。光笼着虚幻的雾，又散着丝丝缕缕不同形态的气。
那些气生阴阳，分五行，在山中、月中，乃至整片天幕之下交错缠绕，组成这世间万物，也形成那冥冥中的触摸不了的三千大道。
都说三千大道中，无情道最接近天道，修炼至一定境界就得开“天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能窥探这世界的本色，也能预判历史的走向。
白柔桑的天赋高，如今得天眼半开，灵识虽不能通行于过去未来，却也的确已经能够看见万物最原始的状态。
透过窗缝，白柔桑定定地看了片刻，随即将目光收了回来。
山中的气都很干净，没有什么异样，更不见伙计口中“厉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白柔桑淡声道，“世间虚妄皆由心而生，由心而见。那山上并没有害人的厉鬼，有的只是你们心中、口中之鬼。”
她的音色软糯，淡声说话时显得十分柔软。只是哪怕声音再好听，那伙计看着坐在灯光里好看得仿佛仙女似的白柔桑，也只憋出了一声疑惑的“啊”：“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该下去了。”宋誉在伙计肩上拍了一记，将他拍回了魂，“天色已晚，我们要休息了。”
伙计回头，对上了宋誉写满“逐客”两个字的笑容。
“哦，哦……”他蹑蹑地应了，这才跟做错了事一般，跟三人鞠了个躬后连忙跑了。
伙计走后，三人沉默了片刻。
“小师妹，那山上果真没有什么异样吗？”曲泠然挨着白柔桑在桌边坐下来，语气多少有些郑重。
“嗯，真的没有。”白柔桑回答，浓长的睫毛在大而圆的眼睛上忽闪忽闪，显得很乖。“山上的灵气很干净，没有他们说的什么鬼。”
“那就奇怪了。既然没有鬼，那镇上的人为什么每家每户都这么如临大敌？”
“世人最喜欢以讹传讹。”宋誉也坐下来，“流言嘛，不就是这样。一个人碰见了凭自己的知识无法解释的情况，因内心的恐惧便常常与神鬼之事联系起来。之后再向他人添油加醋地诉说一番，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成了笼罩整座镇子的恐怖传说了。”
曲泠然点了点头：“人人心中都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最后渲染成这样确实也不足为怪。”
白柔桑安静地听着两位师兄说的话，又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然而人的语言带有力量，更何况这么多人都在传着同一番话。倘若不将这个流言消除，恐怕所谓的‘厉鬼’，真的会在那座山上被制造出来。”
白柔桑眼神幽幽，语调也幽幽，听得宋誉和曲泠然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讲真，小师妹你可以不用在大晚上讲这种恐怖鬼故事的。
“那要不然……咱们明天白天去那座山上看一看？”宋誉扯着嘴角建议道，“毕竟咱们路过东阳镇也算与此地有缘，若能替全镇百姓解了谜，也是一件功德。”
他说完后在桌面底下踢了曲泠然一脚，向他使眼色：快说话啊！还想不想阻止小师妹去万魔窟了？
曲泠然会意：“啊对！小师妹，来都来了，就去山上看看吧。”
白柔桑似乎没有注意到宋、曲二人的动作，点头应了：“嗯。”
随即她看着他们道：“二位师兄，很晚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逐客令下得突然，让宋誉刚将茶壶提起来的手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他跟曲泠然对视了一眼，看向白柔桑认真又平静的脸，语调透出些许无奈：“小师妹，其实你要是饿了，可以直接跟师兄们说的，不必将我们支走再偷偷地去找吃食。”
如今又不在青瑶宗里，谁还会来抓她守清规戒律让她辟谷啊？
白柔桑一想：啊……也对。
于是她听话地点了头，用无辜透亮的眼睛望着二位师兄，坦白道：“大师兄，五师兄，我饿了，想吃面。”
宋誉和曲泠然被这撒娇似的一眼看得心都要化：好，这就下楼让店家做！
当然了，哪怕有二位师兄盯着，小镇客栈里也烧不出什么绝世美味。好在小师妹对食物的要求不高，吃饱了就安心睡了，直到第二天被外头的喧哗吵醒。
有人在街面上敲着锣高呼着说找到山中厉鬼的藏身之处了，加之又是青天白日，镇民们的恐惧不如夜间大。所以在群情激奋下，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壮汉集合起来，拿着镰刀农具就带着大伙往镇口的山上冲去。
白柔桑三人原本也打算上山一趟，见状便混进了人群中，跟着镇民们一同去了。
一进到山中，遮天蔽日的树荫几乎将阳光尽数挡下，空气刹那间变得凉飕飕的。
镇民们最初秉着一腔热血冲进山里，随着往林子里越走越深，他们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在阴冷的凉风中，被抛诸脑后的恐惧重新袭上心头，脚步眼见着变得迟疑了。
但这么多人在一起呢，谁要是先露了怯，岂不是要叫全镇的人笑话？
故而虽然害怕，可也没有一个人提议说要放弃。
林中地面还铺着旧年的落叶，被众人踩出了“沙拉，沙拉”的声响。越是想要将脚步和呼吸放轻，在幽静的山林里，他们的动静就被放得越响。
光影斑驳错落，连绵不断的“沙拉，沙拉”声混着自己的心跳响在耳朵里。神经绷得久了，就连视线与记忆都开始恍惚起来。
“就在前面。”
最初发现“厉鬼”藏身处的那个猎户指着林子后的矮坡对大家说道，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究竟哑得有多厉害。
众人分成了四路，在猎户的话后，从不同的方向朝那座矮坡包抄过去。
白柔桑和宋誉、曲泠然跟在了其中一路人后面。
同昨夜客栈伙计说的一样，在靠近矮坡的地方，灌木丛里躺了不少动物的尸体。都是刚死不久的，咽喉被割开，浑身的血像是被放干了。
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不觉间，宋誉和曲泠然已经从白柔桑身前走在了她的身后。
“小，小师妹……”宋誉拉了拉白柔桑的袖子，警惕地左右望望，“这场面，真的没有问题吗？”
大概是修仙人的脚步声太轻，这一路来都没发出什么声响。骤然听到宋誉出声，白柔桑还没说话呢，走在前面带路的那三个壮汉倒是先被吓了一跳。
“啊！”
肝胆俱裂的一声尖叫，惊起了林中的一片飞鸦。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他们不到百步的那片及腰高的灌木丛中，一个身穿破烂长衫、披头散发的人也缓缓地站起身来。
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往外涌血、未完全死透的兔子。
那人抬起了头。
在那蓬乱的头发之后，白柔桑几人看清了他通红的眼，以及正从他的下巴下淋淋漓漓滴落的鲜血。
那人目光阴鸷地盯着白柔桑他们，随即蓦然亮出了带着血丝的森然的牙。在张口发出一声嘶鸣后，他转身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鬼啊！”
三个壮汉惊叫起来，再不顾颜面地扔了手中的武器，哭爹喊娘地往后逃去。
宋誉和曲泠然的脚步也下意识地往后一错。
在他们二人脸上的血色褪尽的刹那，白柔桑已经飞身向那逃窜的“厉鬼”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大师兄，五师兄，其实你们怕鬼对吧？
宋、曲（努力梗着脖子）：别别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