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太初学宫年节过后第一次正式开课。
涿光行走于西峪山栈道之间,往来学子不知凡几,几乎各个都会多看她一眼,多半是看她手上的琉璃花,而后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妙笑容。
原来是今年参加争流会的人啊。
争流会的规则要求每个参会者必须将琉璃花随时随身佩戴,有人把花茎当做发绳系在发间当簪花,也有人将花茎当做链子系在颈间,把琉璃花护在胸前。
涿光只选了个最简易的佩戴方法,将花缠在自己左手腕间,任其跟随自己的行为举止而摇动。
体术课的学堂里,一众武道院学子们看涿光的眼神都有些好奇。
看来除了入学试炼吐血成名外,昨日她神来一击令慕容楚出局一事也已经传开,为她在武道院扬名更添了一把火。
出名一事不好不坏,涿光并不在意,只是违背了来学宫前言珏对她的要求——尽可能低调行事。
她们此行有任务在身,言珏乃言氏嫡系族人,自然低调不起来,言珏的本意是令涿光暗中低调行事,助她顺利完成任务,拿到《术源舆图》。
当然,违背言珏的指令一事,涿光同样并不在意。
同言珏相处多年,她早已将言珏的脾气习惯摸得极为纯熟,这种程度的违背,言珏还不至于对她动怒。
开课第一日,体术课的学堂人满为患。
按照规定,武道院的学子们要到二年级才会选择自己的主修武脉,故而一年级学子只需在武道院各门基础课堂之间来回奔走。除开学宫公开设置的课程外,太初学宫的所有教习皆可独立收徒,看中优质的好苗子,亦有教习主动出击将其收入门下。
甫一进入学堂,涿光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这种凝视并非实质,而是来自于虚空。
涿光屏息凝神,心魂合一,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认真细听。
适逢此刻良风缓过。
就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当意识陷入到虚空中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学堂的嘈杂人声不存在了,因对练而激起的嚯嚯劲风亦宁静了下来。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此刻沉寂,涿光的耳畔只余空白寂静。
随后……是方才吹入学堂的轻柔风声。
那道风声之中,细微的呼吸声浮现,一闪而逝。
但也已经足够了。
涿光豁然睁眼,冷锐目光扫过学堂中心虚空某处。
那里并无人影,只有浅淡的灵力波动,因过于轻微而几乎无法察觉。
涿光目光微凝。
这是……有人用水镜窥视时的灵力波动。
波动只有一瞬,可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存在。
涿光收回眼神,镇定地走到队伍之中,开始她的体术对练。
…………
风波台上,身姿劲瘦高挑的武者隔着微漾水镜,对上了涿光那双乌沉的鹰眼。
“倒是敏锐。”
武者墨发高束,风波台风寒声寂。
她身侧,一柄足有一人高的巨剑静立,宛如萧瑟风中一座剑山,岿然不动。
武者饶有兴致地开口,对着身旁人问道:“这是今年的三席?她竟能察觉到我的水镜,还算有几分能力。”
武者身旁,林初恭敬地解释道:“回师尊,她便是今年咱们院的三席,名唤涿光,自西京而来,是个聪颖好学之人。”
若眼下有旁人在此,听到林初这个称呼便能知道这位武者是何身份。
武道院院长,入世境强者,人称太初学宫圣人之下最强者。
空山剑,令狐虞。
三位圣人避世已久,令狐虞便是太初学宫最响亮的一块招牌。
令狐虞细长的眉尾略微抬起,略带深意地看向林初:“小初,你近来似乎尤为热衷替我寻找下一个弟子。”
林初僵滞一瞬,个中缘由不便直言,他脑子一转,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师尊,弟子近来修行遇阻,久未突破,只凭我一人,怕是难在剑术上有所进益。”
他如今是令狐虞唯一的弟子。
令狐虞的空山剑原是一套对剑,重剑空山,轻剑逝水。
令狐虞自少时拿起空山剑,至今已逾四十载,半生刚直勇毅,成就悍勇无匹的空山剑威名。
偏偏,空山逝水剑法合一才能发挥这两柄剑最大的能力。
听说,多年以前,逝水剑是有一位剑主的,那人是令狐虞的至交好友。
只可惜,在林初入门前,前一位逝水剑主离世,令狐虞悲恸之下将逝水剑封存于闸中,至今都未能找到合适的下一任剑主,始终是她心头大憾。
林初根骨奇佳,自年幼就被令狐虞收入门下,视作空山剑的传人。从林初入门的那一日起,令狐虞就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适合逝水剑的人选。
奈何十几年到如今,一无所获。
听林初如此说,令狐虞眉峰微敛,想起故友离去后,自己独自一人练这套本应成双的双人剑法时种种不如意之处,倒也能够理解林初的心思。
“为何是她?”令狐虞询问自己的弟子。
林初细致答道:“昨日见她动手,使的是一柄形似逝水的无格之刃。她身法不错,身轻气盈、形影无踪,能于旁人不曾察觉之时当众击碎琉璃花,很适合逝水剑。”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仅仅三年后,师尊便会找到苦寻十几年亦不曾有结果的逝水剑主。
林初垂眸,遮住眼底晦暗的情绪。
三年后,傅栖寒入太初学宫,成了他的师妹、师尊的关门弟子,传承逝水剑法。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傅栖寒是个怎样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更想不到,在入门十余年后,傅栖寒以逝水剑重伤师尊,改换门庭,投入到那个魔头的麾下,摇身一变成了那魔头的首徒,更是在百年后在景州同林初打了一场生死之战后重伤,引得魔头一怒之下屠尽太初学宫。
时至今日,只要想起傅栖寒那张脸,林初就会发自内心的遍体生寒。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奈何师尊眼界甚高,如今难得出现一个适合逝水剑的人选,林初自然是要提前断绝傅栖寒入门的可能性。
他的师妹,是谁都行,唯独傅栖寒不行。
令狐虞淡扫林初一眼,察觉到他还有事情隐瞒,却也不再多问,只道:“且再看看。”
…………
水镜之中,涿光开始了自己的第一场对练。
体术课禁止使用兵刃,所有斗法皆是赤手空拳。
涿光向来是不怕赤手空拳的,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身体是她最熟悉也是最好的武器。
同她对练过招的是个只在入学试炼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同砚,名为冯源。
冯源身型格外高大魁梧,抬手间结实的肌肉呼之欲出,几乎要撑破衣料的束缚。他擅拳术,面对面行礼后厉呵一声,烈烈拳风直击涿光门面。
涿光并未正面迎上拳风,足尖轻点当即翻身向后疾驰。
她身如轻云,身如弯月倒悬,步履看似凌乱,却又透露出和谐的韵律章法,不偏不倚,一脚反踏上冯源的拳头。
拳脚相碰,凌厉气劲迸发,竟将周遭围观的同砚屏退一尺。
这一脚看似平平无奇,冯源原本并未在意,可拳头在触碰到涿光踏来的气劲时,却如同打进了棉花里,无形之中卸掉了他拳风的凌厉之气。
冯源壮硕手臂的肌肉暴起,全身气力蓄于右拳,随即一跃上前径直追去。
他健壮的身体竟也很是灵活,空中半踏两步,长臂一展,竟是直接探向涿光暴露出来的漏洞——琉璃花。
兵者有言,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个道理在武者之中依旧适用。
一旁围观之人心头随之一紧,江柳心都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琉璃花往心口拢了拢,保护起来,嘴里小声念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桑昱之眉头紧锁,目光紧随涿光的一举一动,随后目露了然,朝着江柳那头轻声道:“她在拿琉璃花作饵。”
话音方落,众人便见涿光再度踩着那奇怪的步法,身型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整个人好似在空中微微上浮一瞬,又迅速跌落,骤然折返冯源面前。
这一跃一闪之间,冯源的拳风正巧从琉璃花上方掠过,未曾伤到这脆弱易碎的花半点,而涿光却已冲破冯源的安全范围,冯源周身只余一层护体灵障。
局势陡转,场外又是一阵惊呼,亦有人大喊:“她颈肩处有空门,快!”
这处空门,冯源也已经察觉到。
武者的直觉令他下意识攻向此处,可紧接着便是一怔。
冯源只觉拳头好似陷入气旋之中,手臂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极难动弹。
微愣的功夫,气旋微松,冯源猝不及防收拳,抬头便见劲气破风呼啸而来。
这劲气好似细针冷刺,稍一靠近便觉面前冰冻似的冷感,继而一阵麻木。
涿光身影轻灵,玄色衣袂翻飞,化掌为刃,寒气凛然,直破冯源的护体灵障。
冯源条件反射地护住门面,双拳重新聚气,可周遭那股诡异的粘稠气旋始终存在,每每试图靠近,便觉一身气劲被涿光那凌乱却有韵律的身法化解,根本无法真正靠近她。
周围练习的同砚们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章法。
而风波台上,令狐虞透过水镜看着这场对练,却微微眯起眼睛。
“这身法……”
令她想起那位故友。
“你说,她从西京而来?”令狐虞声音微沉,询问林初。
林初不知师尊为何突然对涿光生了兴趣,只道:“她乃西京人士,但多年在外游历,并非在西京常住。”
令狐虞未答,看着镜中涿光锐利冷然的眉眼,三指合并作刃破除护体灵障的体术,那手粘手至极仿佛棉花的身法,无一不令她想起严歧,她的故友,上一任逝水剑之主。
严歧在二十余年前辞去教习之职,孤身离开太初学宫,往后再无音讯。
二十多年,天下人都以为严歧已经死了。
令狐虞眸光渐深,又问道:“小初,你可知晓她的出身来历?”
林初心头微微一松,以为令狐虞是动了收徒的心思,介绍道:“据她自己所说,她出自西京普通人家,早年间亲人尽逝,她离开西京当了游侠,孤身一人在外流离闯荡,直到今年,考入学宫。”
太初学宫招收学子从不问来路,学宫之中不乏各国贵族和各州世族,却也有着大量的平民学子。
天道不公,将人分九等,平民求学路向来艰难。
令狐虞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镜中涿光的身影。
她心道,在外孤身流离多年,若无人教导,怎会有这般凌厉冷傲漠视一切的风骨?
若有人教导,会不会……就是她的故友?
时至今日,令狐虞仍不愿相信严歧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
林初见她神色微动,按捺住脸上喜色,说道:“师尊可是有意?”
令狐虞神色不定地最后看了一眼,水镜中这场对练胜负已分。
涿光胜得轻松,她得胜后也只是朝对手抱拳行礼,全了礼数,面上并未显露出得胜的喜色,仿佛这场胜利理所应当。
令狐虞沉默半晌,再度开口时,仍是那句话:“且再看看。”
收徒一事不容轻视。
此子究竟心性如何,还得再观望一段时日。
…………
分出胜负后没多时,被窥视的感觉终于消失。
涿光简单揣测了下幕后用水镜之人的身份,线索太少,发现无果后迅速放弃。
倒是另一件事情令她有些在意。
方才察觉到水镜灵力波动时,那种万物空无,唯有她欲捕捉的细微声音传来的状态。
涿光若有所思。
方才那一瞬,她的耳力似乎又有所提升。
如今她愈发确定,自己这超乎寻常的耳力,确实是某种异赋神通。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用琉璃花作饵引诱冯源攻击你。”江柳上前来,用肩膀轻轻推了涿光一下,“你不怕有个万一,失了席位?”
涿光斜觑江柳,语气带着些微妙的笑意:“你这么说,是觉得若无万一,七席中定有我一个?”
江柳表情僵滞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又说了句错话,就听涿光又道:“借你吉言。”
江柳忿忿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尽管她作出一副“我生气了不想跟你说话”的模样,身体却很诚实地跟在涿光旁边,日暮时分休了课,一道回舍馆。
桑昱之在身后迷惑地看着江柳,心中愈发不解,低声道:“这也要一道回吗?”
涿光:“安全起见。”
西峪山是各学院混合的舍馆,其中不乏其他院的对手。
他们三人现在确实是重点关照的对象。
这原是个玩笑,谁料返程还未至西峪山,意外就来了。
两山之间,他们乘坐的灵蛇缆车一阵震颤。
山间风大,平日里灵蛇缆车也时常有震动,并不奇怪。
兀地,涿光听到头顶钢索发出一声细微的刺啦声响。
她豁然起身,转头问道:“学过轻身武技没?”
江柳和桑昱之茫然点头。
紧接着,在愈发剧烈的震颤中,涿光利刃出鞘,直接砍断灵蛇缆车的门栓,拽着两人一跃而出。
几乎同时,他们所乘的灵蛇缆摇晃几下,竟彻底支撑不住,瞬间崩断,径直向山崖坠去。
作者有话要说:林初:我的师妹,是谁都行,就那魔头的弟子不行
涿光:那魔头本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