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夜色迷离。
随着天光越来越暗,佛崖四周的荒原,间或有一两声悠长的狼嚎响起。
杨潆不愿再回阴森森的石窟,对于全佛寺都误会她与马超关系之事,索性将错就错,懒怠做解释。
不过马超伤重,可以正大光明分床。
杨潆问沙弥要了多余的被褥,在地上铺好,实实躺下。
黑暗中,马超一声不响,应是病虚睡了。而大半日劳神,杨潆此刻也已是心力交瘁。脑袋粘上枕头后不久,即昏昏失去了知觉。
直到狭窄空间传绕开均匀的呼吸,马超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目光清冷,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杨潆,艰难爬起身,用双臂将她连被抱起,轻轻放在了暖榻上。
马超扯过自己的被褥,席地躺下,这才放心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杨潆第二日醒来,发现已经日晒三竿。
疑惑着从暖榻下地,又注意到桌案上摆着两碗白粥。一碗已经吃完,另一碗,明显是给自己留的。
杨潆没心思吃粥。见四下无人,仓促披好外衣开门,寻觅马超的身影。
迎头撞上一个路过的沙弥,见礼后,才问:“小师父,房间里的病人呢?”
沙弥道:“施主去寻住持了。女施主稍安勿躁,一会儿估计就回。”
说着,好奇打量了杨潆一眼。
大清早刚放饭,还没来得及分发,马超就亲至庖舍,索要了两碗。如今看杨潆这新鲜起床的迷糊劲儿,换成不知情的,还不知道谁昨日命在旦夕,谁是病人,谁照顾谁呢。
这难道,就是俗世里的爱情吗?
不久之后,马超折返后山。
杨潆见马超一身具服,全然穿戴得妥妥当当,不由惊问:“将军,你这是——”
一个晚上,就原地满血复活。
“去问住持借马了。”马超嘴唇仍无血色,却一心只扑在正事上,“但,住持不借给我。说什么沙暴季已至,正是多发突发时。”
沙弥见马超一脸受挫,没得好心附和:“郎君,你们来自东土,对西域沙暴的烈度有所不知。每年这个季节,大风刮过沙海,就像吞噬一切的灰怪!”
沙漠被飓风吹得流动,除了会导致气旋与尘暴,还会引起沙丘位移。粘土与岩层下潜藏着许多暗窟,一旦被流沙卷入,直接相当于活埋。
风暴到来,没人会以身涉险穿越沙漠,连最老道的向导都不敢。
杨潆听沙弥这么说,也出言相阻:“刚缝好的伤口,走到半途裂了怎么办?趁这段时日先照顾好身体,再谈离开的话吧。”
马超无奈,只得沉闷点头,拔腿进了屋去。
接下来的时间,变幻的大自然,让人深刻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神鬼莫测。
狂风不知疲倦,每分每秒都在肆虐人间。带起飞沙走石,遮天又蔽日。望眼皆一片萧条,山河混沌,虚实不分,晦暝得仿佛鸿蒙初开。
他们居住的地方位于山坳,前后皆有戈壁阻挡。但即便如此,尘沙却飘飘似雨,镇日下个不停,偌大的院子,始终笼罩在黄色的迷雾中。
戈壁中的房舍,建筑之初就考虑了防暴。不仅门窗开得极小,还皆用兽皮封条。可桌案一日不擦就积满了灰,空气中洋溢着刺鼻的粉尘味。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才稍有好转。
沙暴声势渐小,马超的伤势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这日除了线,披好衣,准备再次寻住持,戈壁之外的天穹,却倏尔响起了几声熟悉的鸟鸣。
杨潆听到声音,惊喜小跑出门,向着微微放晴的天空招手:“甜甜——”
游隼压根不搭理杨潆。自顾自继续快速盘旋,一声接一声地高叫。
马超也出了门,将两指放在嘴里,抵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刚才还作睁眼瞎的游隼,这才一个转向,扇翅,朝山坳猛地滑翔过来。
越来越近,飞到马超身边的一瞬间,杨潆才发现,原来这只游隼并不是甜甜。
它比甜甜体型更大,色泽更深,翼展更长,爪子更利。
马超抚摸完游隼毛茸茸的胖头,撕下一块衣料挂在它的脖子上。游隼旋即又转向,向着西边的天幕飞了回去。
“它是?”杨潆不由愕然。
“它叫墩墩,是甜甜的夫君。”马超扯住杨潆的手腕,快速爬坡上坎,赶往前山的高海拔的地方。
等到了山门,一股五百余人的行伍,已经在牌坊之下恭候多时。
那是一支身披甲胄、手执戈矛的武装精骑。骏马之上端坐着的却并非男儿,而是清一色高高束发的女子。皆容光焕发、傲然阔步,驱驰在一名年不过摽梅的少女之后。
摽梅少女一身红戎,见到马超,一双红羽鸟般的眼睛光华流转,洋溢着灼热的企盼:“阿兄!”
“这是我妹妹马越,字扶摇。”马超见杨潆一脸懵懂,简略介绍。
隔着遥远的距离,马越跳下坐骑,一阵儿风似的吹进了马超怀里。
她身高七尺有余,力量亦有余。加之过于绚烈,冲在身上的瞬间,马超疼得低低喘息了一声。
“阿兄,你受伤了?”马越机警察觉出了长兄的不对劲,伸手扶住了马超的胳膊,“是谁干的?”
马超忍痛站直:“一点小伤,不妨事。”
马越深知马超是什么样的德性,闻言怒怒垮下了脸。
逆贼逞凶,母弟横死,这么天大的仇恨,长兄却选择对她隐瞒真相。她每日磨刀,操练武艺,就等着他朝能手刃韩遂老匹夫,谁料亲信捎回的,却是长兄携带堂支,追袭他人出玉门的消息。
“阿兄,你骗得我好苦啊!”
马越一想到自己作为亲妹妹,在马超心目中的地位却敌不过马岱与马抗,脸色越发的不好看。
马超别过了头:“阿越,报仇雪恨,本是男人的事情。”
蜉蝣半生,他已经失去了娘亲与幼弟,仅剩最后这一个妹妹。生死有命,哪怕万般皆舍,他都不能让马越掺和。
“胡说,有几个男人能打得过我?”马越不以为意,一把支起手中的红缨枪。
石窟寺住持远远望见马越提枪,吓得赶紧走过来打圆场:“郎君,女郎,佛门清净之地,可千万莫要带入江湖纷争啊——”
将骑兵拦在山门之外,也是这个道理。
看着马越无畏无惧的模样,马超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无论如何,阿兄完成任务了。”
“你当然可以,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兄。”马越一想到马超独自扛下了所有,不由心如刀绞。
只恨自己,不能亲自手刃仇人!
事已至此,一切苦痛皆告一段落。
马超向住持辞行,念及刚刚治好他就向别处去行医、这些时日终究不曾谋面的华佗,不由走到大殿,遥望中央足足有三四层楼高的佛陀。
佛陀一脸福态,左手抚膝,右手指节微翘,用柔软而悲悯的表情普润着大地。久违的太阳透过中空的天顶洒下万丈金光,整个殿堂虚无缥缈得仿如仙境。
马超从不信神佛,但此时却乖觉屈身,恭敬地感谢拜望过了。
大军正式出发,沿着沙漠弯曲的弧线,一路向西而行。
风暴减轻了很多,却并不代表停止。深入沙漠腹地,视野里仍旧布满了黄尘。暧昧的阳光为丘陵镶上金边,天与地一片雾蒙蒙,界限不怎么看得清。
仔细辨路的当口,前方一名女兵突然喊了出来:“快看那是什么?”
不远处沙丘下的一所绿地,正声势浩大,围满了奇装异服的男女。
马越努力回忆着来时的经历:“我记得,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个祭台来着?”
如今围满了人,难道是要搞什么祭祀?
“闲事勿管。”马超淡淡吩咐。
正说着,腰佩环刀的异族兵卒,架着一群不过两三岁的童男童女,沿着沙丘上搭就的木梯,有序滑了下去。
马越见童男童女个个皆被捆绑,明显是作为祭品而存在,惊骇得直接下马,一路小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八芒星的祭台,绘满了吊诡的图案。每个方位皆插有铭文旗帜,中央是巨木列阵的星坛,雕镂着蛇纹藤蔓。
一个头插鸟羽、脸绘白漆的司命,正手拿宝剑,就着神仆的鼓点,一边焚香祭酒,一边婆娑起舞。嘴里还念念有词,低低唱着听不懂的巫语。
祝祷完毕,司命将施了法的宝剑交到正伫立在台畔,被众人拥簇的首领手中。
首领锦帽貂裘,头饰玳瑁,身挂璎珞,分明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是鄯善女王。”马超带着杨潆,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马越身后。
童男童女被押至八芒星台,各自摆在了尖利的星角上。鄯善兵卸下铭文旗,依次肃然以待,也按照阵列站好。
鄯善女王接过宝剑,走到东北角的童女面前。
童女见到利剑出鞘,一阵哇哇大哭。
自然是没用的。
鄯善女王正准备挥刀,身后的沙漠,突然一片喊声大举。
错愕回头,便见沙丘上凶猛俯冲下来一群女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祭台下方。
“来者何人?”鄯善女王高声大喊。
她这一回头,所有女兵都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世间怎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
杨潆也很明显吃了一惊。
鄯善,本属于古楼兰。是楼兰逐渐开始走向下坡路之后,迁徙而往的国度。是浴火重生的楼兰。
而鄯善女王的美貌,化用一个脱口秀演员鸟鸟的名言,就是:
如果现在她和女王死在一起,千年之后被考古人员挖出来。人家得名楼兰美女。而她,得名干尸二号。
楼兰美女与干尸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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