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僻静的屋子。
四面八方,昏昏惨惨,黑暗得没有一道窗户。唯身边点着一盏青灯,行将油枯,倾尽最后的孤光脉脉闪烁着。
明明没有风,凉意却无端入骨。
杨潆从草垫上爬起,拨了拨油芯,焰光亮了些许。她双手捧灯,摸索着在黑屋里行走,当微光一跳,映照出墙壁上狰狞的彩塑,吓得险些将灯盏脱手。
极目追望,整片墙壁琳琅高筑,绘满了卷草与联珠。穹顶是垂拱的正圆,妙法莲花开满虚空梵界,中央则分布着无数翱翔悠游、乘流云舞乐的神菩。
神菩眉秀目娓,戴五珠宝冠,正乃敦煌壁画最常见的云与水之神——飞天。
这处石室,竟然是座庄严的佛窟。
杨潆循着晦暗的光影,慢慢往石室出口走。洞门顿开,天光大亮,围栏远处骤然出现一片沙漠,茫茫望不到边。
“女施主醒了?”石廊后的半山腰,一道清亮的嗓音突兀响起。
杨潆回头,一个沙弥捧着针线,信步走上了台阶。
杨潆肃立合掌,徐徐躬腰。恭敬行过礼后,才急切地问:“小师父可有见过,与我同道的那名男子?”
沙弥会意:“女施主且随我来。”
杨潆跟随沙弥脚步,在戈壁危崖开凿出的道路间上下左右,穿廊过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洞窟,层层绕到后山,一排齐整的精舍浮现眼帘。
最东端的精舍,此刻正忙忙碌碌,乱成了一团。许多沙弥点缀院中,有添柴的,有浣衣的,还有挤在窗格之畔的,叠罗汉一样朝里间精舍张望。
院中浣衣的沙弥,右手捶棒槌,左手西域服。熟悉的布匹,分明是出行前亲见马超套上的毡袍!
而搓衣石上,鲜红横流。血水混杂着皂荚搓出来的泡沫,又香又腥,只消一闻,便不敢深想。
杨潆心中担忧,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入精舍,映入眼底的一幕验应了杨潆的恶想。
马超正一丝半缕昏厥在榻上,原本健康的麦色皮肤此时却是惨白一片,连嘴唇都毫无血气!
榻前医者见杨潆闯入,朝窗格之畔攒动的人头掀了掀手:“都起开,非礼勿视。”
窗外的沙弥一哄而散。
医者从隔断端起焚着苍术的醋鼎,一边在杨潆全身仔细游熏,一边开口解释:“这里没有女舍,只能从权将你安置在石窟,女郎莫要见怪才好。”
杨潆一心只扑在马超身上:“医师,他——”
“他是你的夫君吧。”医者猜度着两人的关系,啧啧称奇,“西域悍匪出没,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夫君为了救你,足足扎了自己九刀。失血过多哦……”
连锥骨之痛都可以承受的感情,除了是夫妻,还能是什么?
杨潆却没空纠正这些。见医者直摇头,心中惊怖不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万望医师救救他!”
“放心吧,死不了。谁让你们撞大运,遇见的是我华旉,华元化呢?”医者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
这趟西域之旅,刚好在沙漠寻药的当口捡到了倒霉蛋。机缘这个东西,它就是这么巧合又玄妙……
杨潆定定望向医者慈祥的脸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华,佗?”
“哈哈,做完这一票,我确实有资格正式改名,就叫华佗。”医者没想到自己声誉这么大,连曾经自矜的别名都被扒出来了。
杨潆瞬间石化。复杂的心情,不亚于正奔腾着一万匹马。
华佗,字元化,一名旉。有人考证,华旉才是本名,而为后世所熟悉的华佗,其实只是他穿的一件小马甲。
这得从西域地区的佛教开始说。
佛教来源于印度,大约于西汉末年至东汉初年那段时间,经丝绸之路传入汉地。后世发现的许多石窟寺,便是这里曾经佛法昌隆的佐证。
龟兹地区的克孜尔千佛洞,甚至被称为“西域的卢浮宫”。
随着佛教传入,印度的医药之神伽佗,也被带到了中原,流传于医学界。
华佗的华,据说在古汉语中并不读“hua”,而是与伽同音。而华佗又恰好姓华,因医术高超,后来就被封了神,得名伽佗,即华佗。
佛经中的伽佗,是赞颂之词。而梵语中的伽佗,是良药,是解毒剂。
无论哪种说法,都和佛教有千丝万缕的相关。
这个平行世界里,她身在佛崖,竟还遇见了与西域颇有渊源的,被誉为“外科圣手”的华佗?
杨潆感动得无以复加,主动接过沙弥手捧的针线,随华佗一道行至榻前。
“你夫君身上的黄沙,已经清洁干净了。”华佗从沸水中捞出煮了很久的皮制手套与口罩,分别戴在了手脸上。
方法很是专业。
杨潆不敢近前污染,光是远远站着,就感觉快要喘不上气。
以前只知道马超对别人狠,可临到此时此刻,看见他全身淋漓的皮翻与血敞,才惊觉他其实对自己更狠。
杨潆哭丧着一张脸:“华神医,我可以陪在你左右,略效犬马之劳吗?”
一般的姑娘家,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恐怕躲都来不及吧。
华佗有些佩服杨潆的胆量,以动作代替回答,递上了手套与口罩。
杨潆接过,牢牢戴好。
华佗取出银针,在火上剽了,穿透肠线,准备缝合。
“女郎,学着点吧。因缘际会,将来说不定有救急的一天哦!”
针线扫过,马超皮下分裂的肌理与血肉,开始平整地交汇在一起。
看着华佗龙飞凤舞的手笔,杨潆下意识问:“华神医,他会疼吗?”
就算深度昏厥,梦里也会疼的吧。
华佗摇头道:“不会。祸兮福所倚,说来还得感谢那群投毒之人。我分析残存的烟球粉末,发现毒药里的成分,居然有麻醉效果哦!”
中原传统的蒙汗药,猛则猛矣,对于术中可谓毫无作用。西域的毒物却大不一样。
华佗这么想着,又说:“我此番西来,正是为着寻觅奇药。托你们的福,现在认识了草乌头、曼陀罗和押不芦。回去就准备捣鼓一出好物,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麻沸散!”
杨潆:“……”
华神医你开心就好。
“不用过分紧张你夫君。”华佗斜眼瞥见杨潆额际豆大的汗珠,温声安慰。
他右手扬针,从上往下,指着马超的腰腹,膝盖,脚踝,又斜斜翻了个身,划过后背,尾椎,小腿。
“看看他这些陈年的疮疤,哪一道不比现在九个口子致命?即便醒着,应该都不值得吭喘的。”
不安慰则矣,一安慰杨潆心里却越发难受。默默低下头,再也不忍卒视。
明明知道马超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过去惨烈的疮疤,依旧刺痛了眼。
缝合毕,还需要敷药,包扎。等所有步骤都完成,两人又联手,为马超重新套好了中衣。
华佗推门而出,不一会儿再次折返,手里竖着一株宝塔样的花束。
“这是我救你们之前,正好在沙漠挖到的肉苁蓉。时也,运也,权当礼物相送了。你夫君身体亏损,阳气虚弱,快拿下去煎药,回头醒了好趁热喝。”
肉苁蓉只产自边疆,素来有“沙漠人参”的美誉。唯有不惧劳苦,冒涉流沙之人才可获得。
杨潆诚惶诚恐:“华神医——”
“拿着吧,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华佗虽费了老大劲儿,但倒也极为舍得,“失血死了,我不就白忙活了?”
更何况,肉苁蓉这植株,长得就像浮屠。佛门圣地,救死扶伤,或许也是冥冥之中天意的指引……
杨潆再次跪倒,规矩磕下响亮的头:“华神医,您不仅医术高超,还救苦救难,委实当得起一个佗字。”
肉苁蓉的熬煮,需要久等几个时辰。杨潆整个下午寸步不离守着,勉强炖好一碗拿回房间,才发现马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四周渐渐漆黑,杨潆架起灯烛,将汤药放在床头的桌几上。
又转个身,准备伸手扶人。马超却独臂一撑,自顾自坐了起来!
在杨潆惊恐的眼皮底下,马超微抬胳膊,从桌几上端过汤药,咕嘟嘟一饮而尽。
不烫吗?不痛吗?
马超看透了杨潆心思,轻轻咳嗽一声:“军旅之人,三病两痛太正常不过。放心吧,这点小伤对我而言,无碍的。”
杨潆听马超这么说,一下子不知道触到了哪根敏感神经,夺过药碗,啪一声掼在了地上。
“都怪你,青天白日非要找什么流星!出发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不再让我身陷险境,结果呢?”
马超微微皱起了眉头。
“自恃英雄好汉,倒惯会瞎逞能耐的。可那又如何?今日要不是有华神医,你早就交代在这儿了!”
马超越听越不对劲。所以,杨潆这到底是怕自己死,还是怕他死?
望着杨潆又红又肿,像两只熟核桃一样的眼睛,马超疑惑地问:“女郎,你这是哭过了吗?”
“谁哭过,熬药被烟气给熏的!”杨潆抵死不认。
马超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我知道了,女郎因为自责,想要弥补我。结果我却什么都自己做了,没有给你发挥的机会,对吗?”
“将军惨成这样,还要故作坚强,我没脸再面对你了!”杨潆被戳穿了心事,鼻头一酸,两行热泪滚落脸庞。
原来如此……
马超虽未曾觉得自己有多惨,但原本也是可以精心疗养,让杨潆照顾的。
怪只怪,他早已习惯了独处。
危机四伏的丛林,受伤的兽类若不能以最快速度自力更生、谋求愈合,迎接命运的只会是可怕的死亡。
这也是他从小到大养成,并奉为圭臬的生存之法。
马超犹豫着开口,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女郎之前不是说,自己不似张媖那般脆弱吗?”
如今哭哭啼啼的,也没坚强到哪儿去。
“快别哭了,你哭泣的样子,有点难看——”
马超话未说完,一道生嫩拳掌,气恼砸在了他未受伤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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