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受罚的过程,杨潆虽看不见,从头至尾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素来心高气傲,马超为了杀其威风,特嘱兵卒当着杨潆的面儿打。
不着寸缕的打法,松枝划过皮肉,发出凌厉的唰唰声。杨潆全程双肩紧缩,只在心中暗忖,还好自己眼不见为净!
果然,后来陪伴她的妇女悄悄说,场面一度血腥到,令观者心生恻隐,无不神色动容。
说到这里,妇女又话锋一转:“不过,也着实活该。捶楚加身,仍不思悔改!我看他纯粹把帕子当女郎在咬,啧啧,都快嚼碎了似的。”
杨潆不由掖了掖衣襟。
大军持续南下,卧榻养眼这几日,她也算见识了马岱的功夫。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逮住时辰就响,脏话不堪入耳,马抗劝了好几次,也收效甚微。
到了后面两天,情况有了些许好转,不仅骂声少了,分贝也小了很多。但杨潆推断,并非犟驴马岱转圜,真相很有可能是,他实在骂不动了。
天山南麓,往吐鲁番盆地的沿途,有一大截寸草不生的荒凉戈壁滩。从雪域到戈壁,跣足的马岱前脚挨完冻,后脚就要接着挨硌,想想都很酸爽。
马超,是知道怎么消磨人的。
不过闹了这一大出,前路如何相处,倒是一桩麻烦事。苍蝇这玩意儿,虽然叮不死人,但膈应啊。
仰人鼻息的日子,万事还是海阔天空点好。杨潆这么想着,决定再退一步。
卸下缚带,视力恢复如初的第一时间,就寻到了马超,再次替马岱求情。
大军此时正短暂歇营,马超嘴里啃着胡饼,唇齿微微翕动:“马岱恨不得生吞了你,你还为他说话?”
“有将军在,我才不怕他。”杨潆说的是实话,“只是念着,让他体面,就是将军你体面啊。”
马超嚼饼的动作微微一停。
虽然心知杨潆本质是为了自保,但奈何口吻实在像抹了蜜。谈吐与修养,果然是中原人骨子里的学问……
“如今,令弟跣行已四日,该担的罪责也担过了。这最后一日,不如——”
马超不动声色喝了口水,指着面前连亘的峰岭:“你看这座赤石山,高低错落,沟壑坎坷,千百年的风蚀雨剥,都撼不动他醒目的鲜褐。”
杨潆将视线投向大自然,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西凉军正身处于一片横亘东西、绵延百里的绝美红岭。
典型的雅丹地貌,沉积山包,砂砾就像凝固的烈焰,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成了一望无尽的熔炉。
刚过天山,人在高昌,所以这条特殊地脉,分明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传说孙悟空踢翻八卦炉,炉砖落入凡间,化作火焰山。红土戈壁,身临其境,才体会到那种剧烈的震撼感。
而马超弦外之音,是暗示马岱要比红山更不驯不羁。
杨潆恍神的瞬间,马超又道:“裸岩寸草不生,飞鸟绝迹,看似凶煞,却暗藏着繁多珍宝。比如玛瑙石,戈壁玉,石化木,甚至还有,狗头金。”
话音刚落,一名兵卒慌张跑了过来:“大事不妙,马岱他他他,他跑了!”
西域长史府的治所,位于火焰山南端一处绿洲,素来被称为“绿柳城廓”的高昌坚垒——柳中城。
拔地而起的巍峨汉邸,自从被匈奴人攻陷,就彻底沦为了一座魑魅肆虐、魍魉横行的人间地狱。
楼阁雕梁画栋,绿树成荫,一群身着白衣的男丁,被匈奴兵大刀威逼,架到了亭台下游的开阔之地。
看着鱼贯涌入的猎物,呼都渠兴奋摩挲着弓架:“让我看看,今天能打到几只倒霉的小兔子?”
大殿中央,悬挂着一幅前人的《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匈奴兵点起三炷香,粗鲁插在了鼎上。
呼都渠卸下角弓,残忍半眯起眼睛:“开始咯!小兔子,跑跑跑!”
魔音入耳,园囿中的男丁脸色瞬间煞白,纷纷恐惧地四散逃窜。有人想往游廊外跑,甫一翻跳,嗖的一声,长箭即没入胸口,戳穿猩红的血幕。
“呜呼,大当户威武!”
隔岸观火的匈奴军兵,皆高举武器,爆发出一浪盖一浪的欢呼声。
呼都渠神态自若,迅速从箭壶中又抽出一支弓矢,高低左右定位着,寻觅下一个猎物。
外围人声鼎沸,内围却是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哪怕任何一丝儿的声音。
呼都渠居高临下,在看见假山间瑟瑟发抖的数名男丁之后,朝着小半个身体悬露于外的一人飞射而出。
弓矢去势如风,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斜斜洞贯了大半条腿骨。
呼都渠恼恨砸向栏杆:“嗐,就差那么一点儿!”
不甘心地拈弓搭箭,正要重新一展雄风,余光却冷不丁瞟见两名兵卒,押着一名胡人扮相的伤者步步近前。
伤者衣衫破烂,身首脏污,遍体几乎没有一块好料。跪在地上的瞬间,整个后背裸露出来,一片参差的血色沟壑。
愈合的,没愈合的,条条缕缕,纵横斑驳。醒目而可怖。
呼都渠眼皮一跳,又呆呆看向其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猪蹄般的双脚。
匈奴兵附耳低语,呼都渠霎时凶狠万状,眼睛瞪如铜铃。
“杀了老子刎颈之交兄弟且呴鞮的,就是你们这群西凉杂碎?”
马岱从乱发之间抬起眼:“杀伐全乃马超一人所为。大当户想报仇吗?我愿投效匈奴,誓死助力贵军!”
斥候探报西凉人内讧,原本呼都渠还将信将疑。直到亲见眼前皮开肉绽的将勇,才不得不放下一些疑忌之心。
“听闻,你与西凉军首领乃嫡亲的堂兄弟,为何会闹到这等田地?”
马岱眼神犀利,蓦地迸溅两簇仇恨的火星:“堂兄弟?他区区一个杂血异类也配提?被个女祸蒙蔽心智,险些置我于死地。我因鞭笞昏绝数次,跣行几近残疾,他若有半分顾念手足之情,断不会促成如此结局。”
呼都渠嫌弃瞟了一眼游廊间马岱走出来的血线,淡淡道:“我对你们凉州人的纠葛不感兴趣。但一个落魄的乞丐,在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正准备吩咐兵卒拖出去斩了,马岱却探了探头,望向仅剩最后一丝余烬的香鼎:“大当户,可否借角弓一用?”
“就凭你?”呼都渠嗤之以鼻。
马岱活络着掌骨,幽幽地说:“大当户瞧清楚了,我背部受创,脚掌有伤,双手可是完好无缺的。”
呼都渠眼尾一勾,燃起了两分想要看好戏的兴致。这才不情不愿,将角弓交到马岱的手中。
马岱用唾沫润了润掌,拨开额前乱发,迅速将弓张拉成了一轮十五的满月。
眼波横扫,先前大腿中箭的男丁已拖曳着身体回到了假山。两壁假山相交处,俨然只露出了个椭圆形的山环。
那人动脉失血,骨肉撕裂,根据身体喘息的幅度来看,已经活不了了。
长痛不如短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马岱毫不犹豫,手臂一松,弓矢脱弦而出。
箭势疾猛,叮的一声穿越山环,结束了男丁持续的痛苦。
鲜血流淌而出,染红了假山之下,脉脉舒展的大片柳荫。
看着滴滴渗血的柳叶,呼都渠表情格外呆滞。
凉州军随随便便一个将领,都如此生猛的吗?
“如何,大当户可愿共谋?”马岱继续在呼都渠耳边游说,“对岸还有一名将领,乃我同父同母的胞弟,箭术更是胜我一筹。比及那个疏远的堂族,你觉得孰轻孰重?”
想到传说中西凉军以百敌万的辉煌战绩,以及亲眼目睹的马岱身手,呼都渠寒毛直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呼都渠只一个眼色,身侧兵卒立即上前两步,扶住马岱摇摇欲坠的身躯。
匈奴兵打起一把蒲扇,替他赶走身边嗡嗡环绕的蚊蚋:“将军伤势甚重,先拾掇身体,再与大当户借一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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