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一条夹道,两岸戈壁荒蛮得长不出一株草。热风灼灼,烈日杲杲,几只沙蜥钻出旱地,在洞穴前探头探脑。
一支骑兵来势汹汹,闯进了山坳。
所过之处,砾石四溅,尘暴飞卷。
洪流裹挟的,除了大自然的宁静,还有队伍后部,灰头土面的一群俘虏。
说是俘虏,待遇和牲畜差不多——挤挤挨挨,蚂蚱似的拴成了几排。皆衣衫褴褛,步态踉跄,深深佝偻着肩膀。
长鞭划破苍穹,死气沉沉的人群,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捉鞭之人披发左衽,大花臂上绣着野兽图腾。喉咙像含了痰,骂咧出短促的异族语:“墨迹什么,快走快走!”
催逼如听天书,鞭挞却是实打实的。人群纷纷加快脚步,慌乱间发生踩踏,呼啦啦绊却一片。
遥远又艰险的路途,多数俘虏早已疲病交加。这一倒,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仓皇爬起来的众身影下,一名老者躺在碎石堆里,隐隐翻了眼白。
匈奴兵拽了两下绳索,纹丝不动,没耐烦扬起鞭子,唰唰又挥了过去:“起来起来,装什么死!”
衣料翻飞,须臾间老者皮开肉绽。
鬼门关外,人群抱头深蹲,同一绳索中的余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极致重压下,眼看有人即将抵受不住。
一道黑影往外挺身,挡住了身后之人热泪盈眶的眼神。
“嘘,女公子,千万不能哭……”
这久违的称呼,将差点没绷住情绪的俘虏震成了雕塑。
三辅战乱,匈奴乘虚。沦落异乡一年有余,杨潆从未曾料想会在这样的处境遇见故旧。脱口而出:“你是谁?”
作为一名死士,姓名并不重要。更何况,目下不是闲聊的时候。
死士从胸口暗袋内摸出一把匕首,打着掩护,悄然割断两人手脚的束缚。
“来不及解释了。”
矢志陷落匈奴政权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几乎可以判定的有死无生。
现在,千载难逢的解救机会近在眼前!
死士袖藏匕首,惜字如金地嘱咐:“女公子,我替你引他下马。瞅准时机,抢上去,往南跑,别回头。”
事不宜迟,不待杨潆再问。死士转过身,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重重扔在了草菅人命的匈奴兵头上。
匈奴兵不意,被砸得头破血流。正欲发威,下方又大声开怼:“恃强凌弱,鞭杀老者算什么,可使得半点真功夫?”
目光一瞟,匈奴兵怒火中烧。
有人竟在眼皮底下摆脱了绳索,还悍然逞胜,用蹩脚的匈奴语挑衅自己!
脉搏骤然滚烫,刺激着游牧民族最原始的斗狠欲。匈奴兵丢掉长鞭,下马疾行到死士面前,正要挥上两记重拳,顷刻却捂着脖子,颤颤巍巍跪倒在地。
鲜血从颈间喷薄而出,怎么摁都止损不住生命流淌的速度。
说时迟那时快。弥留之际,只瞥见一抹暗影闪电窜出,翻身跃上坐骑绝尘而去。
杨潆策马狂奔,就着当头的骄阳,努力辨认着方向。
跳过矮丘,一条大河跃入眼帘。河畔一块风化过半的界石,上面雕刻着三种语符。
其中一种,是汉隶“车师”二字。
杨潆纵马过河。湍急的水流拍打着腿肚,一人一马剧烈颠簸。
好不容易到了南岸。
甫一脱险,就牵挂救她于水火的恩人安危。顾不得临阵前的叮嘱,毅然调拨马头。
远方山峦之下,寡不敌众的死士慷慨就俘。向南而跪,脖子上架着一柄长刀。匈奴兵手起刀落,人头便像断了藤的瓜,骨碌碌滚落在地,血流如注。
画面过于恐怖,杨潆双手绞紧,马儿也受了惊。被滩上的苔藓一滑,竟前蹄离地,扑通将人掀进了河谷。
巨浪翻涌,一大滩猩红,从水底嶙峋的石山蔓延开来……
杨潆自噩梦中陡然惊醒。
高耸的穹顶,拱形的窗扇,轻薄纱帐,圆形的床。这个主题酒店还挺漂亮。
历史系毕业联欢会,从不饮酒的她破例喝了两瓶,结果醉成烂泥。昏睡中,甚至魇了个可怕的梦境。
吊诡的是,梦中人,还与自己同名同姓。
颅顶传来的钝痛很快盖过了胡思乱想。
杨潆爬起身,在床头一通摸索。想点个止痛药的手机没找着,不料却触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这下趴在床畔打盹的人也醒了。掀开纱帐,兴奋得有些夸张。
杨潆一瞧,眼睛都直了。
她身边有一个男人!
一个穿五彩羽袍的男人!
一个穿五彩羽袍的白种男人!
想起昨夜隔壁桌时不时抛媚眼的几个White Trash,以及那两罐味道怪异的Mango Gose,杨潆警惕弹坐起来。
低头再看,身上一件月白单衫,还是贴肤款!她尖叫一声,连鞋子都顾不得穿,拔腿往大门跑去。
门环一拉,石雕的过道瓷亮似玉,护栏齐腰而立,将差点一脚镂空的人堪堪挡在了廊里。
极目四望,远方一排绵延的雪山。中间三面圆券城郭,包围着尖体的角楼、夯土的墩台。一层一层红房错落有致,交汇于眼前这座海拔最高的三生堡。
左堡两层有余,往下看,梯状阶梯两侧皆布有铠甲戍卫。个顶个高鼻深目,一把长长的络腮胡。梯外一座大型园囿,繁茂藤架下,累累成串的硕果。
那是她最喜欢吃的葡萄。
杨潆两眼一抹黑。她穿越了。
穿越到了古代的西域!
一枕南柯,梦里那座写着“车师”的界碑,依稀点拨了地理方位——应在天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南,准噶尔盆地的边缘地带。
刺激太大,杨潆捂住不堪重荷的脑袋,痛苦蹲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狱模式……
白男很快追出,连带唤来一堆侍者,七手八脚将人扶回寝殿。扯来另一个白男,这才开口:“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他说的话,叽里呱啦,自然是听不懂的。杨潆斜眼看了看旁边的“同声传译”,内心深处五味杂陈。
没有宿醉,头疼的原因,是因为原主撞死在了河里。灵魂转换,她差点冤枉打捞自己的好人。
好人名叫乌恰尔,金发碧眼,典型的欧罗巴人,说吐火罗语。生而为贵,是车师国主最宠爱的小王子。
王子外出游猎,意外遇见了惨死的“灰姑娘”。
万幸,这片地界叫天山,生长着圣洁又珍异的天山雪莲。
王子登雪山、攀悬崖,历尽千辛万苦才摘来最新鲜的一朵。用瑶池仙境的神水送服,灰姑娘起死回生。
换了个芯子的“起死回生”。
童话照进现实,看着王子脸颊、胳膊上的擦伤,被救活的灰姑娘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么玛丽苏的故事。
“乌恰尔王子,你为何要救我?”
乌恰尔愣了一瞬,显然没料到杨潆会直截开门见山。
思虑再三,终究把心一横,单膝跪地,脑袋重重一低。
“请女郎,帮帮我的国家吧。”
杨潆瞬间石化:“我?帮你的、国家?”
事已至此,互相交底才是两利。
乌恰尔直言不讳:“被匈奴斩首者,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舍命作饵,只为救你。这般重要,必是中原有权有势的贵家女吧?”
匈奴人刚在蒲类海换了马匹,后脚一过博格达,羯部就反了水。不识主的坐骑,全阵亡的弓兵,天时地利。
若非机缘与筹算,只怕都跑不出半里地,变成刺猬而已。
杨潆对此不置可否。
在古代,被唤作“女公子”、还会骑术的肯定不是平民。而原主口音,有关内陕洛一带的影子。
只能转移话题:“敢问,匈奴人要带我们去哪儿?”
“河套左贤王部内乱,帐下两个大当户裹了物资,要投奔乌孙,与西迁的北匈奴合流。”
杨潆福至心灵,隐约明白了什么。
张骞通西域,始有西域三十六国。西域城邦虽多,然地广人稀,国力大多孱弱。有汉以来,一直夹在中原与匈奴间,谁强大认谁当大哥。
车师东接敦煌,南连楼兰,西通焉耆,北望乌孙,不仅是汉匈争雄桥头堡,更是西域列国选边站队的晴雨表。
无数次横跳之路,车师将自己作成了六部。依旧各称正统,互有其主。
公元91年,窦宪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勒功而还。自此北匈奴土崩瓦解,开始了百年迁徙之路。
留在黄河沿岸的南匈奴,成了中原王朝最大的隐患。
他们叛逃的大当户,广有牧民、牲畜和财物。若顺利与北匈奴并势,乌孙将如虎添翼,随时可能挥师南下。
中原传去西域的,是贸易与繁荣;而匈奴带来的,是侵掠和疮痈。
西域承平日久,享尽了丝绸之路的好处,谁又甘心任人刀俎,继续将家资拱手相奉?
果然,乌恰尔的困境如杨潆所想:“前部那群墙头草,见状对乌孙称了臣。如今,移支攻打蒲类,且弥与卑陆欲谈招安,南方诸国坐壁上观。泱泱西土,竟只有我后部男儿不变不屈。”
“王子——”东西南北,饺子都快包圆了啊。
“事态危急,决不能坐以待毙!但南匈奴大当户,此番分明有备而来。一部押资西去,一部却分兵南下,占领了西域长史府!沟通中原的门道,被生生掐断。”
杨潆不太忍心打断他的慷慨激昂:“既如此,做什么都晚了吧?”
“不晚!”乌恰尔湛蓝的虹膜骤然闪亮。
匈奴像刺一样扎在西域,似自己这般语貌皆不同的,再也不能东行。汉人商贾没有门路,也靠不住,无法向上求取调度。
眼前这个神秘东方贵女,恰是天赐转圜的一道光!虽不知缘何落难,但平安送回雒阳,她和家族一定会感恩!
乌恰尔明人不说暗话,直接抛出心动的筹码:“女郎想回家吗?道阻且长,归程艰难,远有天灾,近有人祸。听说漫漫河西走廊,还被许多强盗盘踞,让路途难上加难。”
家?杨潆微微一愣。
她惆怅的样子让乌恰尔更加胸有成竹:“女郎若属意,我愿力主,促你东归。待平安返回,不求大报,只盼能将凶险告知朝廷即可。”
“天子阿父张让公,收受我国不少珍玩,父王会另致书托他帮忙。”
张让,天子的阿父?
这如雷贯耳的名号像爪锚一般,将神游物外的杨潆拽回了冰冷现实。
光顾着聊车师,她压根忘了推演中原王朝顺应的时代!
西汉时,车师叫姑师,改名是王莽后的事。及南北朝灭亡,跨度只会重叠在东汉与两晋!
灭掉车师的匈奴,敢跑到中原京畿抢百姓,除了五胡之乱,只剩东汉末年李傕、郭汜内讧时的那次趁火打劫。
而说出“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的皇帝,名刘宏,谥号汉灵帝。
现在是公元196年,李郭互咬后的一年,历史上的兴平三年……
杨潆无语凝噎。
庆幸的是,她没穿越到两晋。华夏都沦陷了,车师爱咋咋地吧。
不幸的是,情况一点都没好到哪儿去。距离让消息滞后了好几年,此时此刻的中原,亦是国土震荡,生灵涂炭。
刘宏死了,外戚倒了,宦官没了。新帝正在“徒步”,忠臣正在“露营”,反贼正在“赛车”。
大汉帝国全员崩坏,马上就药丸辣!
作者有话要说:杨潆:“我一点都不想回家……”
乌恰尔(捂嘴状):“不,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