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我上班的五号分店是Ho-Lee-Chow的样榜店,由总公司直接经营,做事没有老板盯着。其它分店都陆续卖给私人经营去了,总公司只管收百分之七的专利费。新来的人都是先到我们店培训两星期,然后派到各分店去。大家都认定自已是Ho-Lee-Chow的铁杆庄稼,不会倒的,调谁谁也不愿离开。谁知一年多下来,总公司一算帐,倒还亏了。有天白人总经理突然来了,向大家宣布五号店已经卖给个人去经营,新老板马上会来接手。大家都吃了一惊,恐慌起来,自由的日子是没有的了,只怕连职位也难保。
这半年多来经济萧条生意清淡,人手却没减,总公司为了维护形象不愿轻易裁人。总经理说,大家的位子都可以保住。我想,还混几个月,再拿半年多的失业金,也差不多了。他们都是一杆子通的,把我当个外人,凝成一气来挤我,老板要裁人我一定是首选。回去我把这件事告诉张小禾,她一点也不急,还高兴说:“你也该换点事做了,老是在餐馆也不怕糟踏了自己。”她还以为我有多大能耐能干什么别的事。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加拿大人失业的都一大片,我再到哪里去找这么好一份工作!”她哧地笑了说:“这么好一份工作!”我说:“钱可以就是好。”她不屑说:“钱,钱,钱!你心里只有一个钱字,钻到钱缝里卡住出不来了,也不会看远一点。”我说:“不说钱,说清高!要说清高这两个字呢,我心里比谁也清高些。只是谁给你付房租买月票呢?到了北美,就象有一只无形的手强按了你的头,你心里屈辱吧,愤恨吧,忍得了也要忍,忍不了也要忍,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原来没有办法,哪怕这个人就是自己呢,也没有办法!还说得清高两个字?太奢侈了,真的太奢侈了。”
这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张小禾房里已经熄了灯。我洗了澡坐到床上看书,心中却还想着她。一天没有见面,心中有了一种渴望,心悬悬心扯扯的放不下来,象有烟瘾的人忽然没了烟。电话铃响了,我想是思文打过来和我讨论凌志的事,大概他们今天又见了面,又要把见面的情况向我全面汇报,并仔细讨论每一个细节。接了电话却是张小禾打来的。她说:“我今天不舒服,先睡了。”我说:“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我陪你去。”她说:“再痛了再说。”我问:“哪里痛?”她说:“头痛。”
我睡到半夜,被电话铃惊醒了。我摸到电话,张小禾在那边呻吟说:“你睡着没有?孟浪,我好痛好痛啊!”我说:“我可以过来吗?”她答应了。我跳下床,穿着球裤汗衫就过去了。推了推门,没开,又推一推,开了,张小禾弯了腰往里边走。我扶了她在床上躺下,她痛得在床上来回的滚,额头上都是汗。我说:“是哪里痛?”她不做声。我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说:“头痛?”她也不回答,用手拍一拍肚子。我下意识地伸了手去摸,触到衣服又缩来回来,说:“要去医院,你额头上的汗也痛出来了。”她呻吟说:“晚上到别人那里吃饭,看他们把虾在汤里一捞半生半熟的吃,我学着吃了几只,就这样了。衣服都汗湿透了。”我从壁柜里胡乱扯出几件衣服说:“你换衣,我去打电话叫出租车来,陪你去医院。”她摇摇头,指了桌上一个小本子说:“打给家庭医生。”我把衣服扔在床上,到自己房里去打电话。
铃响了半天才有人来接,是个说广东话的。我说:“Doyouspeakmandarin?”他说:“一点点。”我把事情跟他讲了,他说:“这就过来。”我在门口敲了几下门,张小禾说:“没事!”我才推门进去。她并没换衣服,把手伸向我说:“快扶我去水房。”我扶她起来,说:“衣服真的湿透了。”去了水房她站不稳,在浴池边上坐了,说:“你出去。”我说:“你坐好了,我松手了。”我带上门。在楼道里等,也没听见那一声闩门的声音。一会儿水响了,张小禾在里面说:“好了。”我推门进去,她扶着我的身子站直了说:“好一点了。”我又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仍“哎哟哎哟”地呻吟。我说:“医生会来了吧?我下去开门,别吵着了二房东。”我下楼把门开了,把外面台阶上的灯打开。回到楼上只见张小禾身子一颤,捂了嘴指着墙角两个盆。我说:“是哪个?”她皱了眉,手直顾指。我随手抽出一个伸过去,她“哇”地一下吐了,头一伸一伸的直喘,我仍端着盆,她示意我放在地上,又吐了一些,吁吁地喘成一团。
我坐到床边扶稳了她,轻轻拍她的背。她用手推我说:“走,走!有气味。”我说:“没事。”她喘着说:“站开,站开点!”我说:“没事,没事!病人嘛。”她又用力推我,挣扎着说:“滚开!”我到水房接了一杯水给她嗽了口,又端了盆去倒了,用肥皂洗了盆。回到房里她喘着说:“谢谢你。”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我下去开了门,对医生说:“虚掩着的。”医生问了病情,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去听。我看那只手拿了听诊器伸到衣服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扭了头去不看。心里对自己说:“你心里醋薰薰的干什么,那又不是你的权利范围。”医生说:“食物中毒了,肉类怎么能吃生的!”医生拿出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又开了一张处方递到我手中说:“明天去买。让她休息几天。把衣服换了。”我都点头应了。医生交待了几句要走,我送他下楼。在楼梯上他说:“让她休息几天。”我说:“要她明天不去上课。”他换了一种语调说:“让她休息几天。”我说:“躺在床上可以吧。”他笑一下,说:“Don'tmakeloveinafewdays!"我忙解释说:“张小禾她还没结婚呢。”他说:“我知道。反正你按我说的去做。”我说:“我只是住在隔壁的,真的没有什么。”他竟不听我的解释,又交待说:“记住了,让她休息几天。”我说:“真的没有什么。”他说:“你记着好了。”我哭笑不得,只好不做声,又千谢万谢,送他驾车去了。上楼才发现自己仍穿着短球裤,也怪不得医生那样想。
回到楼上,我套了长裤,倒了水,拿药给张小禾吃。她闭着眼仰起脸张嘴把药含了,我又喂一口水,她吞了药说:“好多了,你出去五分钟,我换衣服。”我带上门出去,到厨房里煮了一点牛奶,又用冷水镇了一会,尝尝可以吃了,端到她房里去。她说:“再倒点水让我嗽口。”她嗽了口,喝了牛奶,又嗽了口,说:“好了,只是全身软得没劲。”我到水房把她的毛巾打湿,让她擦脸,她推开说:“用那条黄的。”脸也泛起了红色。我忙解释说:“看起来这条新些。”换了毛巾让她擦了脸,她说:“精神也爽气了。”又叫我拿牙刷来给她刷牙,我正要去,她说:“让我自己去,我能走了。”一会她又回来,仍在床上躺了。我说:“你先休息,又有了什么事叫我。”她拍着床沿说:“坐一下。”我不明白她那意思是不是叫我坐到床上去,迟疑着,终于退一步想坐到椅子上去。她又拍着床沿说:“坐一下。”那手的暗示性相当明确,我就在床沿坐了,说:“今天批准我坐在这里了。”她说:“刚才我骂人了,想着心里挺难过的,我太不应该太没有道理了。你知道我是急了。有气味。”我说:“可以理解,太可以理解了。这点理解没有还算个男人!”
她问:“你困不困,都三点多了。”我说:“我没关系,明天下午才上班,够我睡呢。”我和她说些闲话,不知怎么就说到谁和谁好了这些轶事上去了。她几次用手去理头发,说:“乱七八糟。”我看她头发蓬松,神色略带憔悴,另有一种娇媚的情韵,身上渐渐积蓄起一种情绪,慢慢充溢了心间,突突地要向外奔涌。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语调之间透出一种紧张,说话忽然快了起来象掩饰什么,又象存心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机会。我想去推动这种气氛,放出几句风话来,又想逃脱,那几句话在心里转悠着却说不出口。我一边说话,一边紧张思索。犹豫着我站起来说:“怎么有点闷热。”退到椅子上坐了,心里似乎这样来说那些风话就安全一些。
当她又一次理头发说“乱七八糟”的时候,我冲口而出说:“头发这样又另外有一种味道,更惹人一些。”说完了心直跳起来。她听了似乎毫无反应,眼直直地望着我。我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说明。她又没有目的似的一拍床沿,可我准确地领悟了那意思,迟疑着害羞似地笑了又坐了过去。坐下去又望着她笑一笑。她突然抬起身子,用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就挽了我的脖子,向下倒去。我顺势倒了下去,脸贴了她的脸。这一天我等待了好久,也想象过了无数次,却没料到用这样的方式实现,原来设想的那些过程全都没有用。我的嘴唇在她脸上搜索着移动,睫毛,眼睛,鼻子,我停下来,准备着最后的冲击,又象聚集了感情来充分体验,两人急促的呼吸汇在一起,那热热的气息刺激着我。她似乎是迫不急待了,把嘴唇迎了过来,那温润的舌尖碰到了我的嘴唇,在我唇边一扫,就吻在一起了。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她的这种娴熟提醒着什么,但这种感觉马上消失了,那种奋不顾身的饥渴占据了我。沉默着我们吻了好久,她不时含糊地呻吟一声,象是示意我不要太弄痛了她,又象传达着疼痛中的快意。松开来吐一口气,互相望一眼,她似羞似嗔地一笑,又吻在一起。我誊一只手把隔在中间的毯子抽掉,更确切地感到了她胸脯的柔软。想着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又想又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的这身躯,现在已经在拥抱之中,身子不禁大动几下,象是释放着某种能量。她两只手抱紧了我,朦胧地吐出:“你,你,你!”我把身子剧烈地上下颤抖几下,去体会那柔软的弹性。右手从她的脖子后面挽过去,轻轻拨开她的衬衣,指尖就触到她那圆润的肩了。我的手指在她肩上微微滑动,去感觉那种细腻光洁,象喝醉了酒似的,脑袋中轰隆隆的一片。我们又接吻,同时我的指尖沿着肩向下摸索。她一只手按在肩下面,似乎想阻挡那只手的移动。我把手停在那里犹豫着,又缓缓地一点一地向下摸索,发现那种阻挡只是一种姿态,并不非常坚强。终于,指尖触到了那柔软的边缘,连那种弹性也明确地感觉到了。我的太阳穴一下一下清晰地跳动,好象有一股热血要冲破血管喷射出来。
她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胳膊,使我轻轻呻吟了一声。这点疼痛带来了一点愤怒,我那只手报复似的冲动着要向前窜去。这时深心忽然有一种声音提醒着,再前进一步,这种冒险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她已经说过自己是不能开玩笑的,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呢?留在这里吗?带她回去吗?到那一天说一句“头脑发热”就轻轻推卸掉吗?男女之间是不是要走了这一步,然后再进一步,才算有了真正的结果呢?更多地停在精神上不行吗?我的手在那边缘停了好久,指尖最后一次用力按下去感受那种弹性,心一横,艰难地退了回来。她询问式地“嗯”一声,望了我,对那手的移动方向显然感到了意外和难以理解。我装着不明白她的询问,双手更抱紧了她的身子,想让她感受到一种弥补。她在我有点粗暴的拥抱中发出一两声低沉而快意的呻吟,一只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抚摸。
我想着,如果这是一个机会,那这个机会明天仍然在那里,我要留一点时间彻底想一想这些举动的意义,毕竟今晚这一幕是在前提还很模糊的情况下展开的。这样想着我彻底放弃了那种进攻意识。她说:“你想什么?”我说:“我想被我想了好久的这一天终于被我想到了。”她问:“那你曾想过哪一天我们会这样?”我说:“这样我都在心里演习过无数遍了,还演习了一些什么你就不必问了吧,都不怎么光明正大见得人的。”她晃着身子撒娇说:“没想到你这么坏!”我笑着说:“这么一点坏也没有那我就不配你来理我了。”她说:“那你还有坏没掏出来。”我说:“都掏出来会把你吓着了。只是在心里的坏不算坏。”
她的手仍摸着我的胳膊,说:“你心里还怎么坏你告诉我,我不那样看你。”我说:“我不敢说,你会骂我的。又不好意思说,反正你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的了。”她说:“其实我也知道了,男人要坏就坏个透。”我说:“过了这几天什么时候让我坏个透,你肯不肯?”她脸飞红了,把头扎在我怀里说:“不肯!”又说:“你第一次在桥上用手碰我,我有受侮辱的感觉。”我说:“其它感觉你又不说了。”我又用力拥抱她,她发出快意的呻吟,当我松驰下来,她又微微抖动着肩碰我的身体,示意我再一次用力。就这样我们说了好久的话,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其间好多次停下来长吻。快天亮的时候,我说:“你睡吧,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下楼的时候还交待我让你休息几天,不要做别的事。”她说:“我现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我摸摸她的额头,用手指把她的眼皮合上,她顺从地合上了。我双手松开她,她本能地抬起点身子双手往前一捞,我再一次用力拥抱了她,熄了灯,关上门出去。
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抱了她这么久双手形成一种状态,怎么放也不是。我又把双手伸出去,象虚抱了什么,还是没有那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就把毯子滚起来,按刚才的姿式抱了,双手就找到了感觉。我想思索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精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刚才所有的细节又浮现出来,我干脆抱着毯子坐到床沿开始重新温习了一遍,仔细回味当时的感受。又在席梦思床上用力弹了几下身子,似乎是想比较一下两种柔软感觉的分界到底在哪里。我伸了双手在黑暗中抓了几把,象是想攫取一点什么来填补心中那种空洞的虚无。终于,倒下去顺着回忆我在心中展开了某种想象,在想象中生动地描绘着一个不光彩的占有过程。当这种想象充分展开到了那个关键的时刻我感到了惭愧,觉得这对不起张小禾那一份感情和信任。于是我又想象出一支巨大的沾着红色油彩的画笔,把想象的画面涂成血色的模糊一片。可是,只要那只画笔一停止运动,那些画面又顽强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连那种被想象出来的红色也被自己意识到了有着某种卑鄙的意味,而那支画笔也有了某种无可抵赖的象征意义。在几次破坏的努力失败以后,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太卑鄙了,太卑鄙了。”终于,在充分地幻想之后,我睡着了。
七十九
起来时想起昨夜的事,有一种似梦幻的感觉。我心里明知那个过程真实地发生了,可还是觉得那是梦,是一种想象。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今天应该怎样去面对张小禾,是直接回到昨天的水平上去呢,还是退一步试探着前进。我觉得可笑,自己今天怎么反而羞怯起来。
一看表已是下午两点,该上班去了。我在楼道里咳嗽几声,又用手背的指甲在她门上轻轻弹几下,没有动静,不知她还睡着呢,还是去了学校。我于是感到心中一阵轻松,怎么面对她可以推迟到晚上去了。下楼的时候我手无意插入口袋,里面有一张纸,猛然记起这是医生开的处方。我中了电似的冲下楼,跨上单车,到唐人街买了药回来,把药留在厨房桌子上,扯张纸写了几个字:“小禾,一定要按时吃药。”又为这种亲昵感到羞愧,在前面加上了一个“张”字,匆匆走了。
在地铁车厢中我想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从昨天到今天总是没有想个明白。但不知怎么一来,却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约克大学的博士。我怎么也忍不住要去想象张小禾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甚至那些难堪的细节也栩栩如生。心中突然爆发出一种巨大的无可宣泄的愤怒,那天晚上我怎么就没有一拳把他打下楼去!那样一种斯文太屈委了自己!我捏紧了拳头,觉得那拳头聚集着无比巨大的能量,冲动着要往外释放,张开来又攥得铁紧,反复几次,猛的挥起来,一拳打在车厢的木沙发上,痛得“哎哟哎哟”的直甩手。恨那个人恨到了极点,忽然我又醒悟到自己真正恨的还是张小禾,无论如何,她就不该有那么一段经历,怎么就不睁亮了眼睛看清楚了就投怀入抱,眼眶里是夹的豆豉吗!我蠕动着嘴唇在心里痛骂着她,措着各种尽可能恶毒的词儿,骂得有点厌倦了才叹一口气,摸一摸破了皮的手背,心中委委屈屈的停了骂。我又奇怪几个月来自己怎么没有用心地去想过这件事,今天就这样强烈地爆发了。下车的时候我又意识到自己这种心境荒唐可笑,要所有的女孩子都守身如玉等着你的光临吗?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这样想了,那和愤怒和委屈却仍然那样顽强而明确。
这天我工作有点漫不经心,一份豉汁排骨烧焦了一点,想重新炒一份,看见新老板站在旁边,怕给他一个炒了我的口实,就盛了送过去包装。看见司机拿去送了,心中很不安,怕顾客打电话或者找上门来,心中策划着真这样了可怎么办,今晚炒菜的只有我和阿长,总不能往他身上推。着急起来又在心里迁怒于张小禾,再一次蠕动嘴唇骂了几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居然没有动静,我放了心,心里感谢着顾客的宽容。但下班以后,连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非常奇怪而自然地,那种愤怒倏然而逝,最明确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家里见到她,要快,要快!把昨天的故事再重演一遍。下了车我竭力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对内心这样猛烈的冲动感到惭愧。走在街上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拍了几下,痛得一跳一跳的,心中平静了些。我把今晚要跟她说的话在心里设计好了,至少要试探地问一声是不是愿意毕了业跟我回去?走到门口我觉得心跳得很快,于是停下来,迎着冷风站着,把衣领打开,让冷风灌进去,又在屋角抓了一把初春的残雪涂在发烧的脸上。摸一摸脉博跳得比较平稳了,慢慢走上楼去。
在楼梯上我想着万一她房里的灯熄了可怎么办,心里紧张着感到了失落。还好,灯还亮着,她还在等我。偏要和自己过不去似的,我不急着进去,先去洗个澡。我往浴池里一站,脚心感到浴池的温热,知道是她刚用过的。这点温热给我的想象力一种明确的提示。我放了半池水,躺下去泡着,抚着赤裸的身体非常羞愧,眼睛不敢去看自己身子的某些部位,象是看了就是偷看了她。又忍不住去想象她刚才在这池里洗澡时的体态种种,先是设想她也是这样放了水躺在这里,又设想她是洗的淋浴,站在那里身子怎样扭动,身体每一个部位在扭动时又是什么样子。我又一次骂自己“太卑鄙了”但想象的翅膀却一刻也不停止振动,我甚至屏住了呼吸,在心中把某些细节描绘得更真切一些。洗完澡我擦着身子觉得皮肤发烫,手摸到冷水龙头,猛地一拧,冰冷的水冲下来,我冷得一哆嗦。双腿抽筋地发直,马上把龙头拧紧。这样反复几次,觉得对自己的惩罚已经足以抵消了自己的罪过,才穿好了衣服出去。
停在她房门口我再一次想着门一开怎样去面对她才是,万一她昨天是一时冲动,今天思前想后又冷静下来了呢,我热情如火地进去了不是太可笑了吗?又万一她一直等我到现在,心中正热情如火,我那么平静地进去了不是太令她失望了吗?还没有想清楚,听到里面有脚步声,我敲一下门,推门进去,眼角的余光看见她藏在门后面。我放了心。我故意不往后看,口里说:“这么晚还没回来,到外面找去。”她冲过来,撞在我胸前,头只往我怀里钻,说:“你把我当小孩子吧,你是故意的!”我张开手臂揽了她,她仰起脸,在我下巴上使劲摩擦,说:“知道人家在等你又把胡子剃掉!”我说:“胡子有什么好!”她说:“胡子就是好,要不怎么要找个男的!”我笑了说:“剃了胡子年轻些,我大你太多了,让我也年轻一次。”她说:“年轻就不好,我喜欢和比我大的人在一起,才有感觉,同龄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说:“你追求父亲的感觉,我正好比你大这么多。”她说:“对你没有那种感觉。”我说:“只有叔叔的感觉。”她说:“哥哥的也没有。”
我说:“那你跟了我。”她说:“我也许就错了,我心里它愿意这样,我也没办法。”我吻她,说:“你心里它也愿意这样吗?”她点点头。她又指了口中说:“你昨天好猛,都把我弄痛了,你看都青了一块。”我看了果然是,说:“那今天休息,让你养伤。”她抱紧我说:“不!”又说:“孟浪,不要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人,其实事情也不是昨天才开始的,都好久了。我要是那样一个人呢,也不要到昨天。”我说:“谁那些看你了呢,谁那样看你我们揍他。”我们搂了在床上并排躺下,她说:“我真的头脑发热了,我等你好久,今天的时间比平时长几倍。你洗澡又洗那么久。”我说:“从现在起就快了,等会过了一个小时怎么才象过五分钟。”我又问:“今天下午你不在房里?”她说:“我上课去了,我觉得好了没病了。就是上课走神,那不是病。”我说:“厨房里放的药看见了?”她说:“吃了,就算没有病也要吃,不能让你白买了是不是,是钱买的!”她说着自己笑了。我说:“你又骂我了,钱到底还是钱,你不知道那几张纸有好厉害。”
我又跟她说些闲话,想绕到自己想说的事情上去,绕到边上了,又不愿说出来,怕败坏了气氛。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以前的事,小时候的故事,大学时的同学,又拿出大学同学的毕业留言本给看,指了照片一个个跟我介绍。我看一个男同学的留言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指了照片说:“他对你有过意思,对不?”她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看他脸上的神态。小伙子很英俊,怎么就叫人家伤心啦?”她说:“那时候只想出国一件事,不想别的。”听她一说,我更没有勇气把话头引到预设的题目上去。我实在舍不得这种浪漫情调。我搂紧了她说:“一个男的抱了你呢,你没有办法反抗呢,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你怎么不喊救命呢,深更半夜谁来救你保卫你呢,看你怎么得了呢!”说着把她的身子晃来晃去。她顺从地躺在我怀中,在我用力时发出一两声呻吟。想到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能有这样一份意料之外的幸运,我晕眩地陶醉了,心中对她充满着感激。这种感激又阻挡着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我不能伤害了她。
她忽然移开我的手,坐起来说:“有件事早就想问你了,你坐起来。”我说:“让我歪在这里,歪着你说话我也听得见。”她又扯我的手说:“麻烦你坐起来。”我只好坐起来。她说:“你要说老实话。”我直笑说:“又要我说老实话了,我一天到晚都不说老实话!”她说:“你喜欢我留披肩发,你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说:“披肩发好看,我喜欢看。”她说:“那我问你,那个舒明明她是不是留的披肩发?”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她的想象力竟如此地准确。我说:“真的,她留什么发,我都记不得了,短发吧。”她冷笑说:“狗一下子又把你记性咬跑了。你不记得更证明我猜的是对的。”我说:“对又怎么样呢,错又怎么样呢?”她说:“我就不愿和别人一样。信了你的我的头发都留得太长了,我明天就要剪了去。”我说:“别剪。”她说:“偏要剪,明天不到下午我就喀嚓一下剪了。”我又躺下去说:“你提林思文呢,还沾点边边边,舒明明她哪里就碍着你了?”她说:“我偏提她,你把她的照片拿给我看。”舒明明的照片我带了一张过来,夹在大学文凭塑料封皮的里面,林思文没发现过。两年多来我也只看过一两次。我说:“我没有照片,要不我写封信给她让她寄一张过来,我又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说:“没有照片那更证明她是披肩发。”我说:“女人的逻辑就是这样的。”她说:“你不敢拿给我看就更证明了。明天我偏要把头发齐耳朵绞了。”又凑到我耳根边说:“真的拿给我看看,让我好奇一下。”我说:“拿林思文的还有几张,别人的一张也没有。”她说:“你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好笑,把眼转开去。她站起来拉了我的手说:“你不敢望我!你站起来看了我的眼睛。”我站起来望了她,说:“我伟大领袖一样站在里,有什么呢。”她在脸上左右端祥,说:“你这么狡猾的人,我怎么看得出?也只好活活让你骗了。”我说:“你提高警惕,小心哪一天我会骗你这个人。”她真笑说:“你是个大骗子,大骗子在骗人的时候叫人提高警惕,人家就没警惕了。”
到两点多钟,我说:“睡觉吧。”她吃惊地望着我,象是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马上意识到她领会错了,以为我这么轻易地就提出了那个重大问题。我马上说:“我去睡了。”她说:“都随便你。”回到自己房里,我老是想着“都随便你”这几个字,到底是现在去等会去随便呢,还是去不去随便?我竟不明白。我又去回想她说话时的神态,却想不起来有什么意味。我感到沮丧。自己没有勇气留下来。有些东西也许说得了也就得到了,压抑了自己谁会说你是个圣人,人的自由空间其实很大呢。沮丧之后又感情以庆幸,毕竟自己没把事情做绝,自己这个落魄的样子,虚弱的本质总有一天要显露出来,到那一天可怎么办,怎么向她说明?在沮丧和庆幸之间徘徊了好久,反反复复地去比较,体会,最终庆幸还是占了一点点上风。渐渐的我有点佩服了自己的理智,到底还是有勇气离开。我在心里表扬了自己。
八十
这样如醉如痴有几个星期,我越来越明确地感到,尽管自己在顽强抵抗着,事情还是朝着那个固定的目标进展,那些想象终究会变成现实。这使我感到兴奋也感到恐惧。我不能装作在沉醉中忘记了冷漠的现实背景。张小禾在迷醉中靠自己的感情想象美化了我的形象,这是她的真纯,林思文也许就不会如此。但现实在不久的将来会显出自己的冷漠面孔。手中这份工作也许就在下个月就完了,这份收入就断了,我将重新陷入走投无路地境地。经济如此萧条,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份稍微象样的工作。我现在走出了那一步,她将来会后悔会进退两难的。但我现在不走那一步,将来就更没有了勇气没了机会。在沮丧中我甚至有点遗憾张小禾投入得太真诚了,使我不得不为她想一想,又遗憾自己就这么动了真感情,生怕伤害了她一点点。我痛恨自己没有能力给她一种生活上的安全感,也感到了自尊心对这种关系越来越强烈的反抗。
在这种关系中,我需要有精神的优势,有被依赖带来的满足,我太看重这种感觉,以至在找不到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宁可放弃。已经有迹象表明,我在Ho-Lee-Chow这份虽然不那么体面却收入还过得去的工作,也快要保不住了。当我违背了自己意愿,近乎讨好地向新来的老板提出节省一点经营成本的建议时,他的反应竟那样冷漠,使我感到了难堪,感到了自己的无耻。在萧条中一些人发疯似的想找到工作,老板只要出一半多一点的钱就可以雇到一个同样能干的人。毕竟他也是个艰难经营者,我并不恨他。我自己是老板也许早就下手了,不然晚上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钱在流失怎么睡得着觉。我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要去面对这个事实,现在却觉得打击将会格外沉重,这将把我和张小禾之间关系的脆弱性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在社会处境如此尴尬的情况下,不会有足够的信心去展开一份浪漫的恋爱,特别是我。我越是意识到钱这个怪物的残酷力量,就越感到心灰意冷。这种心灰意冷是这样真实可感,它使那种浪漫情调变得空洞虚幻。我想象着虚无之中有着一个微笑的面孔,哪怕我闭了眼也无法逃脱它嘲讽的注视,那两道目光射得我如置身冰窖。
张小禾却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感觉,她的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暂时地忘记了内心的沮丧,给她的热情以热情的回报。最美好的日子是我休息而她又得空的那几天,我们坐在房子里,让春天的阳光照进来不知疲倦地说上一天废话,又做点好吃的。这样过了一天,她就说:今天跟过节一样。”我就说:“要是你愿意呢,咱们天天过节过一辈子。”她不接话却直管笑。
在这样的时刻在春天的阳光中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问我:“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喜欢我?”我相信世界上的女人在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大会商量好了要拿这个问题来反复盘问男人。我答得厌烦了自己不好意思再说出那个“爱”字,说:“一个问题问九十九遍就可以了,第一百遍是多余的,你说是不?”她说:“我心里它老是不放心。”逗得我真想笑。她说:“你装假很会装,极少数时候露出真面目。”我笑了说:“我抱着你亲你的时候就露出真面目,不理你冷淡你的时候都是装假的。”她乐得倒在我怀中,额头在我膝上一碰一碰,说:“你嘴巴涂了油,我说不过你!”我说:“天天抱你抱厌了没有?”她说:“你才抱了我多少!”我搂紧了她说:“你可以做到三天不要抱不?”她说:“那你可以做到三天不吃饭不呢?”我说:“三天不吃饭我肚子饥饿。”她说:“那我三天不要抱皮肤饥饿。”
我笑得喘气,说:“我今天喂饱你。”就从上到下抚摸她的胳膊,她头埋在我腿上,一动不动。好久我拍她起来,她说:“快睡着了。”我点了自己的面颊说:“这里亲一下。”她亲了一下,我说:“还有这边。”她说:“一边还不够还要两边。”我说:“为人民服务嘛,还讲价钱。”她正把嘴唇凑过来,一口热气喷到我脸上,撑不住笑了说:癞壳子啊!说你是个癞壳子,你就是个癞壳子。”停一停又说:“别人都说你孟浪有才能,一挥手就是一篇。”我说:“别人更说我有毛病,混了两三年还没浮出水面,英语也是个结巴。”她说:“那也是的。”我说:“别人说我有毛病的时候,我虽然很愤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别人说我有天才的时候,我虽然很不好意思,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她指头在脸上刮着羞我说:“脸皮厚哟厚。说你是个癞壳子,你就是个癞壳子。”
有一次她拿了商店投递过来的一本时装广告在看,我把头凑过去,她指了上面的一个模特说:“这个胸脯大得吓死人,不好。”我说:“这才好呢,内容丰富,要不一览无余有什么好?”她说:“这有什么好,我一个同学的也有这么大,她烦恼得要命。”我马上笑着问:“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在多伦多不呢?快告诉我!”她把那本广告卷了敲我的头说:“知道你就是这样的家伙!”还有一次我说:“给你说个笑话你听不听?”她说:“听。”我说:“听了又要说我这个人不高级。”她说:“你说,我不说你。”我说:“从前有个卖布的上厕所把尺忘在里面了,回头去找厕所里已经有了人。他敲门说,同志,我要尺。里面那人说,要吃也要等一下。一会那人出来了,他说,布尺,布尺。那人说,不吃又说要吃,门敲这么急。”她听了倒在我怀中笑得直颤,说:“知道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你这个人真的不高级,别以为自己是幽默就掩饰过去了!”又向上望着我睁圆了眼,嘴唇蠕动着,半天吐出几个字:“我咬你”
到晚上天黑了我们出去,在夜色中牵了手走在春风里。因为对前景没有把握,我不愿有熟人看见自己和她走在一起。她似乎也明白着我的意思,顺从了我的安排,在天黑了才出来。躺在草地上我们看星星月亮,看飘浮的云,说些梦一样的话。春风给人以懒洋洋的温润的抚慰,树木在月光下透着微光,轻轻闪耀如披着梦。看不见的花朵在夜的掩护下沁出诱人的芳香向我们偷袭,不知名的虫儿在耳边轻轻诉说。沐浴在月光中说些梦话,叫人以为世界是为人精心安排的,为我们精心安排的。
这种慵懒的世俗的幸福更使人体验了生命存在的真实可感,每一个瞬间都是真正的瞬间,不论昨天今天明天,不论去年今天明年。存在的意义在这种平庸的过程中产生着又消逝着,没有终极的目的,也不需要最后的证明,它本身就是终极的目的,就是最后的证明,过去了就完成了。在这样的时刻,生命的暂时性渺小性是如此的清晰,使人怀疑那种超越平庸的渴望是不是真的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我知道自己在时间中沉醉,在一去不复返的消费着它,它正迅速离我而去。我只能如此,如此也就够了。至少,我知道了,这生命,今天,还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