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还有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但是那一次因为后来经常想起,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动对思文说起思华的事,想说服她不要去借钱,等我们自己凑够了一万块钱再去办这件事。我刚说了几句,意思还没有说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胶带朝我脸上扔来。我没有一点防备,胶带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对她动手已经有点习惯,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了,可今天我本来还是想告诉她我同意这件事了呢,心里一委屈火气冲上来,骂道:“神经病,疯子!”她扑过来朝我身上乱打,口里说:“神经病就神经病,神经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
我一边让,抓住她两只手说:“你有劲是吧?”一直推把她推到墙上。她挣扎着,用脚来踢我。我用膝盖顶住她的腿。她用力挣扎,我只是使劲按住她,也不做声。她喘着说:“好,我看你一辈子不松手。”不再用力挣扎。我说:“你太过分了,我说还没说完呢,你就动手,你打我真的打惯了,我妈妈生了我是给你打的吗?她自己还舍不得打呢。”她说:“你这样的人不打还有办法没有,你自己说!谁有那么多空闲跟你罗嗦。你这样的人又是能够说得服的人不?世界上还没有那样一张巧嘴。”僵了几分钟,我看她情绪平稳了一点,就放开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声不响,操起一把钢丝发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说:“好啊,开始用东西打人了,明天还会背刀子吧!”她说:“那有这种可能!”说着又是一下。我坐着不动,骂道:“混蛋,你自己说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说,跟个泼妇一样!”她听见“泼妇”两个字,把发梳转过来,用装有橡皮钢针的那一面打在我腿上。
我痛得一弹,横了一条心嚷道:“你打,你打,你这个泼妇!”她又打我几下,嚷着:“你骂,你骂,你骂得我就打得!”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人在问:“Whathappens?”又是一阵议论声,是楼上那一对小情人。思文把发梳丢在地上,两个人相视喘气。停了一会外面的人走了,我说:“你下毒手,你别怪我,离婚!”她轻蔑一笑说:“总算这句话你今天甩出来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离婚,你这样的丈夫我还舍不得,是吧?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疙瘩呢!”我说:“好,你别变口,变口你是猪!”那把扔在地毯上的发梳,我呆呆地望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那带钢针的橡皮翻出来是打我打的,眼盯了发梳“嘿嘿”笑几声,又笑几声心里一酸,失声痛哭起来。我用衣袖去抹眼泪,抹了又涌出来。我还想克制,越克制越觉得委屈泪越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张了嘴大口喘气,我一生都没有这样失态地伤心痛哭过。哭了好久,声音渐小,变成了抽泣,可眼泪还是不断。思文吓呆了,痴痴地微张了嘴望着我毫无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也麻木了,头脑中象有许多大树木撑着,又象铺了几根笔直的轨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我清醒过来时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里去了,她在我身上盖了毯子。房子里亮着灯,安静得出奇,小闹钟一声声的响听得真切。我支着身子坐起来,看着房子里的一切,都觉得很奇怪,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隐隐约约记起了下午的事情,脑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几下,我勉强睁开眼看见思文站在床前。我说:“有什么事?”她冷冷地说:“吃饭呢。”我说:“我肚子不饿。”她说:“不饿也吃一口。”我做梦似地爬起来,机械地摸到桌子边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饭,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时我醒来了,我马上记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朦胧中看见思文和衣睡在身边。听见我的哭声,她坐了起来,靠了墙望着我,也不做声。我哭了一会,坐起来说:“思文,我们离婚可以吗?”她说:“随你,你想离我也没办法。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不是吗?今天轮到我了。”我慢慢镇静下来,说:“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办法挽救,还等什么呢?要试什么都试过了。既然没有希望,早分手对两个人都好,特别是对你好。”她不做声,眼瞪瞪地望了我。我说:“你也不要怪我,我伤心是伤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难忘记。”她说:“要离婚我也随你,我没有话说。不过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可以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说:“保证也没有用,你保证过很多次了,我没有办法相信你的保证。难道你自己还相信?”她说:“我这次保证了就一定做得到,不过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没有办法。”我说:“现在保证是不是晚了点,回到昨天的现在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说:“你已经这样说了我就没有可说的了。”
我说:“离了婚我想回国去算了,加拿大虽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这里是个窝囊废,你心里看小了我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我这副嘴脸不被别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逻辑的。压力太大了你心里烦,没有耐心,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这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不知是谁的错反正错是错定了。一件事弄坏了也不一定就是谁错了,就算是错事情它自己的错吧,错还是错了。我并不恨你,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疯了去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对你没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对你就毫无意义了,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就是什么意义也没有。”我的声音非常平静,一点怒气也没有,甚至有点懒洋洋漫不经心的味道。
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没有这个命我也只有认了。我实在想不起除了脾气克制不住还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里坏,毒。我怪来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谁?”她说着呜咽起来,捂了鼻子拼命想忍住哭,但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说:“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这个天涯海角,没有父母亲人,哭也没有人听见,哭也是白哭了。”听了我的话她倒在床上痛哭失声。我看她肩一耸一耸抖动,心软下来,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里,咬紧了牙沉默不语。
思文哭了一会,全身大恸几下,直起身子,理一理头发,平静地说:“你说,把要说的话这一次说完了。”我说不出话,眼睛盯了墙角不开口。她说:“你有什么话趁现在都说了,现在不说,以后没有机会说了。”我一狠心说:“别说我狠心,人的心有时走投无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纽芬兰呆了,我要走。我本来想回国去,但想起到北美来一趟,来回的机票钱都没赚到,几件电器也买不起,太不甘心了。钱这个东西真厉害真太厉害了,到了这里才有这样痛心的体会。”她说:“你就这样回去了,别人会笑你。”我说:“事到如今我还怕别人笑?我让他们笑去,有时候想起来死都不怕了还怕笑?笑话!”她说:“那你真要回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说:“圣约翰斯赚不到钱,我想到纽约去找胡大鹏,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来干半年,再回国去。”她说:“美国你去不了,你签不到证。”我说:“办旅游签证试一试。”
一提到这些具体问题,我又灰了心,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将生死置之度外独自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又说:“国回不了,美国去不了,纽芬兰又呆不下去,那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她说:“你实在不愿在这里你回国去,我们还有三四千块钱,你拿去,给我剩几百就够了。你买了机票还可以买几大件。”停一停她又说:“你回国去倒也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留在这里,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写论文,还要准备生孩子,以后会怎么样,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说了这么多话,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孩子!我垂了头,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让她一个人带了孩子在这里?还是这样维持下去?我面临的现实是多么残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一会缓过来我说:“孩子不能要,到医院去做了,他生下来没有父亲,那他太惨了,那等于是害了他。趁他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还不是一个人。”
思文身子往后一缩说:“不行,我要把他生下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让我也有一点希望。他生下来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会出钱养他。反正你的儿子种还可以,不丑也不蠢。你心里再怎么恨我,有了他我将来也会在心里感谢你。”我说:“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来他苦你更苦。以后你还要结婚的,带了孩子你怎么办?你要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留条路。你想孩子了以后还可以生。”她被我说动了心,双手捧了头不做声。过了好久抬起头说:“那就听你的,到医院去好了。”我说:“走。”她说:“走。”两个人都站起来,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去,在地上把那把钢丝发梳捡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来。我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个想法,都会影响我和她的一生。我心里突突地跳着,下了楼,我说:“搭单车去?”她说:“外面有雪。”我说:“拦部出租车?”她说:“只要你舍得。”我使劲地拍着头说:“这么沉,这么沉。”她说:“怎么办,你说。”我说:“让我再想想。”双手叉在颈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发上说:“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诉我。”
蹲在那里我心中象踏过千军万马。半天我长叹一声说:“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思文说:“高力伟你这么苦那还是去医院算了。你回国去,我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混下去,天也不会把人的路绝了。”我说:“你也想离婚?”她说:“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没有办法。”我连连叹气说:“家破人亡,吃亏太大了。想起来都怪我那时候心血来潮,怎么想起就顺口溜出一句话,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现在在国内过个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么不好!苦是苦点,也不至于苦成这样子,惨成这样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说:“那不离婚可以不呢?”我说:“不离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么打我,皮肉痛我没什么,心里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头戳着胸前说:“这里,这里!”她说:“我绝对错了,绝对是我错了,我心里清清楚楚是自己错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固执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证改百分之百。我结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这样!我能不能有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写个保证放到你那里,我没做到以后你拿出来,要怎么样我不说一句多话。”
我说:“机会你已经有过好多次了,早跟你说再动手会出事的。到现在我怎么相信你,你自己说!老实说我心里最后一点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叹气说:“我现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又低了头半天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劲把脚一跺,双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说:“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连忙跑过去抓她的手说:“不要这样,思文,不要这样!”她发疯似地挣开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着:“打,打!都只怪我!让我打,让我打!我心里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只脚使劲踩另一只脚,痛得咧着嘴倒在地上,伏在肮脏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说:“思文,你别这样,我们不离婚好吗?以后我们不吵架,在这里苦几年回去好好过日子。”我说着也泪流出来。安妮和酒鬼在楼梯上探了头往下看,见我望着他们,马上又缩回去。我冲着他们拼命叫一声:“滚!”也嚎啕痛哭起来。两人痛哭着站起来,搀扶着上楼回到房中。
渐渐的两个人都哭累了,声音微弱下来,最后只剩下相呼应着的一吸一呼的声音。两人相望着,都不说话。我看她脸上点点泪痕,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望涌上来,在我血管中游走,模糊的一片终于凝聚成一种明确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询问似地“嗯”一声,见了我的眼神,马上又明白了,脸上浮出一丝羞怯。我抚摸她的头,她象羊羔子一样软倒在我怀中。我搂了她爱抚着,有一种新奇的感受。我一只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着痛轻轻呻吟几声,却一点也不抗拒。这种顺从使我更加亢奋,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软手软脚地用细微的动作配合着我。钻到毯子底下,我问:“行吗?医生怎么说?”她说:“没关系吧。”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二十六
我心里经常疑惑着,红尘俗世中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从来不信上帝神仙之类的话,可有时还是忍不住这样想。有时候一念之差对一个人命运的意义,要大于他多少年改变命运的艰苦努力。那种超然的力量有时真的使人们感到了生命挣扎的徒劳无益。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清早起来去华语学校给那些小孩上课。走的时候思文还睡着。我怕浇豆芽有淋水的响声惊醒了她,就给她留了一张条子,写了“浇豆芽”三个字。上完课联谊会主席老宋开了车来接他的女儿,跟我讲起圣诞节准备组织一次活动,问我愿不愿参加筹备。我毫无兴趣,为了礼貌我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又告诉他我想退学了。他见我不断看表,说:“你该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来啊。”回到家里思文喜气洋洋地说:“豆芽已经洗了。”还表功地伸了漂得红红的手指给我看。我说:“怎么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发好呢!”她说:“你自己留条子要我洗的!”我说:“我要你浇豆芽。”她从垃圾袋中把那张条子翻找出来,说:“哦,真的是个‘浇’字。”我说:“本来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质量会受影响。”她不高兴说:“我刚洗的,你自己又不早点回来。我还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说:“你现在是孕妇呢,也不小心一点。”她笑笑说:“没事,医生说了要多活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平时一样。”既然洋医生都说了,那一定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来就说肚子痛,去了水房,回来神色大变,说:“有血。”我大吃一惊问:“多不?”她脸色苍白,说:“好多。”我从床上跳起来抓过电话想打给医院,又不知道号码。我急急地翻着电话号码簿,想叫一辆出租车。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脸色煞白冒着汗珠说:“我来。”我在一旁说:“救护车!”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说:“号码本!”我从衣服里摸出电话号码本给她。她伏在桌子上给医生打了电话,说:“救护车就来。”我扶了她到楼下去等,心里想着:“流产了。”不敢说出来。
外面很快响起喇叭,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门口。我扶着思文到门口。车上跳下几个穿白衣的人,迅速从车中拉出一副担架放在雪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担架把我吓坏了,腿子直发抖。她躺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她裤子上有血浸出来。在车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进手术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我的脑海象一片辽阔苍白的天空,各种念头象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当我想盯住一只鸟仔细观察,它却振翅遥遥远去。终于我在心中确定了流产是已经无可挽回,可不知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有?接受了这一事实之后,我想到了它的意义。把我和思文联在一起的链条,现在已经断了。这种阴暗的想法使我全身发冷,那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潜藏在心底的思想又开始活动,我竭力想避开不去细想,但越是想避开就被自我提醒着避不开。我想象着许多神色阴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张张苍白潮湿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隐忽现,其中一个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时忽又闪到人群中不见了。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墙上的挂钟在他们头顶滴答响着,越过沉默的时光,那均匀的不动声色的声音应合着我心跳的节奏,把时间切成细碎的残片。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种很不安全的动物,不然自己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时我对世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觉得对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强烈的怀疑和灰心情绪在心中弥散开来。
正默想着,有一个声音在我旁边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有注意。有人轻轻触我一下,我一看是个女护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张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签字,并做了一个签字的手势,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签了名,她面无表情说声Thankyou一声,跨出几步,声音滚在喉咙里,又停下来,看着女护士拐了进去。
思文终于被推出来了,眼睛睁大着毫无表情。我跟了担架车走,一边问她“怎么样”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说不出,沉默着随推车进了电梯到三楼病房。医生吩咐几句,又拿来一些药和手纸离去了。我坐在床边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没有话。我想着实在应该说几句什么了,却说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只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说:“冰凉的。”她轻轻挣开缩了进去,双眼毫无表情望着我,象要把我的脸看穿似的,我没有勇气迎接她的凝视,把目光转向邻床,那个女人正在看床头小电视,对了电视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随着我,我倒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鬼被她看透了,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来,好象都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我问:“还痛不痛?”她轻轻摇头。在难堪中,护士送来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盘子说:“吃点东西。”她又摇摇头。我得救似地问:“我回去给你做点中国饭菜来好不?”她点点头。我马上跑下楼,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跑,一路上张开嘴喘着,在冷空气中吐着白气。
思文在医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我只签了个字就算结了帐。签完字我问那个人,如果要自己出钱得付多少钱,他说:“Maybethreethousand。”我吓了一跳。思文出院这天我给威尔逊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家中有了麻烦,问考试能不能推迟几天,到圣诞节前两天再考。他说圣诞节要回纽约,机票已经订好,能不能推迟到下个学期,还要请示一下逊克利尔。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经过细想,心里一冲动,就告诉教授说,我想放弃学习去找工作了。他问我是不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是的。思文在床上听了,急得直摇手掀开毯子就下床来阻止,想抢我手中的话筒。我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说了几句,道了歉也致了谢,放下话筒。
思文脸上阴沉沉的,我只做个不懂。她终于忍不住说:“这么哈一口气就决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说:“心里早就决定了,就凭我读这个书还不是坐精神监狱?”她说:“你逃避困难,你没有勇气接受挑战。”我说:“谢谢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谢?”说着强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国内的人都知道你读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待,我真的为你着急。”我说:“我欠了谁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观念可没有那些人重,为了一瞬间的光彩付出那么多,再说是不是真那么光彩还没讨论呢。”她说:“只有你对,别人都是傻瓜瓜?你不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个学位怎么行?”我说:“又说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这样无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吗?你干脆拿把刀杀我一刀算了。”她说:“加拿大是地狱!打个电话救护车几分钟就来了,别的地方可能吗?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强别人,别人也别勉强我。我不说别人错了,别人也别说我错了。就算错了,也就错了,我错有错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见得一定要对才是对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说:“固执又来了。答应改百分之五十,一点都不改。我病了,我懒得生气,我刚才怎么这么蠢。”说着自嘲地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自己怎么又跟我认真了。我说:“对不起了,你丈夫没法给你挣脸。退学的事,借你一句话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里撅嘴冷笑一声,说:“随你,莫把我自己气病了,我的病还没好呢。”我说:“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过了一回留学生的瘾。”她说:“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说:“早知道他这么没出息没志气呢,又何必嫁给他呢。”她赌了气说:“那也可以是这个意思,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我没想到思文这么重视这件事。女人有虚荣心,希望丈夫强大,这不奇怪,没有才怪呢。这个我懂。可是懂也没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里反复体会自己的感情,有时在寂静中闭了眼潜心去思索,觉得对思文再也难得再有那种热情,我现在是机械地扮演着丈夫的角色。我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么追着缠着似的丢不开那种念头。圣诞节前最后一次去学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热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给她的信并没有什么特别暗示,值得她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心中突突跳着,把信叠好了放在衬衣口袋里。我担心自己对思文的感觉是一种自我误导,悄悄在心里将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纸列了表,把两人去作对比。思文虽然更聪明更能干有更高的学历,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处便是性格温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倾向于这一边。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一个好处便压倒了那么多好处么?但我还是不能用思文的优势从理论上说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有点心理变态,不然怎么会呢?我记得朋友曾说过,一个男人心中有两个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个,恐怕这就是最后的解释。沉思之间,思文开了门进来,我竟没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急切之间我把那叠信纸翻个边,在上面乱涂乱画。思文凑过来看一眼说:“写什么?”我一边画个人头像淡然说:“鬼画符呢。”显然她对我在信纸的反面画写有一点疑心,以为我是不是给家里写信说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叠信纸翻过来,看见有两行字,却不是信,没有细看也就算了。我紧张得心直跳,幸而她并没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张信纸撕下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空气进来吹得信纸哗哗的响,我把信纸从缝中塞出去,看它飘啊飘,飘过屋后的小坪院,挂到街道对面冰裹着的无叶的树枝上。
二十七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还记得很清楚。中午大学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在学校国际学生中心举行圣诞联欢,早上我问思文能不能去,她说:“去,怎么不能去,我还能老病着吗?”
联谊会通知了每家带一样菜去聚餐,我说:“搞个土豆丝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戏。”她说:“土豆丝炒肉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钱。要省也不省这几块钱,丢不起这个脸。我又不是赵洁,只要有利可图不要脸也可以。带去的菜要编号比赛的,你抠了,别人在心里还不嘲骂你笑你。我也不搞龙虾,不想得奖。只要别人心里不骂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只宰好的大鸡,抹上酱油和盐,塞到烤箱里烤了。我说:“鸡有什么好吃,大家都吃腻了。土豆丝炒肉其实还受欢迎些。”她说:“又讲实在了!也不看场合,自己吃讲实在,这种场合讲脸面子。我跟你讲,太实在的人就实在太蠢。”她的理论我很难反驳,也很难接受。
国际学生中心建在一个山坡上,是一幢两层楼的白房子,我刚来的时候去过一次。那天有人指着窗外大西洋茫远处一弯小岛告诉我,那就是北美最东端。我一直想到那个小岛去玩一次,没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楼,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老宋领导似地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打招呼。里面一个大厅,桌子拼成长长两条,一条放着苹果、香蕉、腰果、松子、饮料等,我们带去的鸡就放在另一条拼桌上。马上有人把编了号的条子放在那只装鸡的盘子里。老宋又跑过来跟思文说话,告诉她买水果饮料的钱是大使馆寄来的,还不够,赵教授出了两百元。我看见赵教授被一群人围着说话,容光焕发。
还安排了几个人讲话,说“远在它乡,怀念祖国亲人”之类,大家都不听,就吃起来。厅里挤着一百多人,热烘烘的。我把羽绒衣脱了,把菜挨个吃过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气调小点!过一会果然没那么热了,学校国际学生联谊会主席也来了,是个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热情地和每一个人讲话,走到我身边时我踱开去,怕自己英语结结巴巴难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诉我,她在这所大学已经读了八年,太喜欢社会活动,到现在还没有毕业。看见赵教授走过来,我迎上去说:“赵教授,今天这么丰富,要谢谢你的捐助。”他却象没听见似地跟我说起别的。我以为他没听清想再说一遍,思文站在他后面挤眼,伸了一个指头轻摇。赵教授离开我说:“又怎么啦?”她说:“说话也不看看场合,没看见他太太在旁边?”我恍然说:“又错了我又错了,拍马屁也没有拍到马屁股上,倒拍到马蹄上去了,没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运。”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几只鸡都没怎么动,我们那只还是整的。思文过去撕一条腿下来,放在嘴边啃,我也撕一大块拿在手里,做着吃的样子。退到一个角落,思文把鸡腿丢到垃圾桶中,我也丢了。老宋发给每人一张纸条开始评奖。老杜的太太用红白萝卜、酱牛肉和青菜拼出一只凤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懒得写编号,都把纸条放在凤凰的绿尾巴上。老宋也没数纸条几张,宣布老杜获奖,奖品是一只不锈钢的平底锅。老杜说:“啊呀呀,我家都五六只了。”马上有一个人说:“我前天才来的,还没有锅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说:“拿去拿去,谢谢了。”对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来。
物理系的访问学者刘晓冬坐在我旁边叹气,我说:“什么事不开心,过节了还叹气。”他告诉我说,女朋友在北京,怎么也来不了。他正在联系转读博士学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会出问题。
我说:“老刘这你就叹气了?你把每个细胞的劲儿都使上联系你的学位,联系上了她保证不会跑,我都不要问她是谁就给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着赔你一个。”他说:“怕出问题。”我说:“女孩挺风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说:“她找不找个临时情人我就不敢保证了,风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动心思。周围的也一诱一诱的,诱诱就诱上了。”他说:“就是,就是!”又叹气。我故意刺他说:“你又爱个风情,有了这一壶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风情只对你一个人,对别人都横眉冷对,可能吗?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么,拔了萝卜眼还在。”一句话他神色都变了。我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其实那女孩心里只有你。”这时有人跑来递封信给他,说是昨天从系里给他带的,兜在口袋里忘记了。他接了信马上去拆,手轻轻颤抖。我望着那人的背影说:“真的不是东西,害我们老刘多淌了一晚的泪。”他看信一拍大腿,高兴得直跳,跑到窗边对着外面曲了手臂反复抖动,嘴里压抑着兴奋喊:“嘿嘿嘿嘿!”又告诉我,信是美国一个远亲来的,愿为他女朋友来读语言学校作经济担保。他反复说了几遍,让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对着窗外抖着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布开始跳舞。音乐刚响起来,有人说:“先唱个歌。”跑去把音响关了。又起了个音“一条大河”几十个声音唱起来,那个加拿大胖姑娘不会唱,嘴巴也跟着大家一张一合。刚唱完,一个女声又抢着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大家又都跟了唱,记不起歌词的也跟了吼,气氛很热烈。有个人起了“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有人说:“这是林彪的语录。”但没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来劲,差不多有一个小时,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有的人喉咙都唱哑了。记得还唱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和“我爱北京天安门”其它都记不清了。
唱完歌开始跳舞,音乐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个指头轻轻摇一摇。我最喜欢跳舞,但只有几个漂亮点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别人抢,再说我也怕跳舞时姑娘问起“哪个系读博士”之类的话,就站在旁边看。音乐又响起来,有人邀思文,她谢绝了,过去请赵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问我怎么不跳。我说:“懒得跳。”她说:“我们跳一个。”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过来要我去打双百分,我说:“双百分我是专家,绝对的赢。”他马上表示和我打一对。第一轮我们很快就赢了,我洗牌说:“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手说:“抓到那样的牌,小学水平也会赢。”我说:“水平倒也只有小学水平,败在小学水平手下的是幼儿园的。”对手说:“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谁知对手精得很,接下来我们连输两盘。老宋抱怨我出错牌,提出要重新摸对,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正好有人跑来在我肩上一拍说:“你是历史系的?”我一看是那个要了平底锅的人,便说:“我已经退学了!”他说:“我们那边去说说话。”老宋马上叫另一个过来打。我丢下牌就过去了。
我们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的雪景和远处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绍说:“周毅龙、周恩来的周、陈毅的毅,贺龙的龙。”说叫周毅龙。我说:“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声,等我回忆起来。我说:“记不清了,反正见到过这个名字。”他说:“我也是学历史的。”我一下记起来说:“前两年在《历史研究》上发了文章引起一场争论的,那个周毅龙就是你?”他点点头,对我记起来表示满意。我说:“博士毕业啦?”他说:“还差一年,急着出来就放弃了。”我说:“太可惜了。”他说:“有国出不出更可惜。”我以为他过来读博士,谁知他是探亲过来的。
他摸出一包中华烟弹出一支叼了,又弹一支让我拿了,又详细问我进历史系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弄。我说:“在国内你应该再坚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说:“可什么惜,国内有什么搞头?一辈子,不说一辆车一幢房子,就是一套电器都搞不到。不出国这一辈子要穷到头了,想起心里发冷。有些东西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太没意思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中国的文化人看不穿,一个虚名哄他吊着他一辈子。可怜呢。”我说:“找点心理安慰吧,出本书死了可以当枕头,在人世上过一遭也留了点东西在人间。”他喷一口烟不屑地说:“连你也这样想,中国文化真它妈厉害,说得不好听点是杀人不见血。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写过一本书呢,送了十本给图书馆,过了一年我去书库里看,倒有九本没有人借动过。我当时中了电似的呆在那里木了,一辈子干什么,制造历史垃圾吗?到这份上自己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了,还不觉悟再觉悟也没有意义了。这就下了决心出国来了。”我说:“你什么都看透了,钱总还没看透。”他说:“那是那是。有时我穷急了也在心里操钱它娘几句,骂一声钱是狗屎,是臭大粪,但人没有这臭大粪还真就寸步难行。狗屎臭大粪是有钱人骂的,我今天还没这个资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时行乐还有什么,年轻人说这个话是浅薄,我说这个话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岁真有紧迫感了。万古千秋,倒是哄谁呢?”我抽了烟说:“老周你怎么变了,你那篇《历史精神与现代文明》可不是这个调儿。当代人们精神救赎,这可是个大题目。”他说:“等自己得了物质救赎再说吧。”
他又问:“来有多久了?”我说:“快半年了。”他凑近我诡秘地眨着眼说:“老实说吃过洋肉没有?”我吓一跳说:“活还这么累,还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国动机不纯。”他淡然一笑说:“没吃过洋肉,那不白出来一趟?”我笑了说:“老周你语出惊人,不同凡响,把我都吓着了。”他说:“你这人到底没想通,中国传统好厉害啊,把外在的压力转化为内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压抑自己又有什么正面的意义?”我说:“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来。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说:“那是当然的,不然谁出来呢?你不想?”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为这地方是我们呆的吗?”他一笑,象是原谅了我的平庸,说:“那看你怎么混了。我想读个博士,在北美总会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读个博士说得这么轻松,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的蠢。我说:“你倒有雄心壮志!到头来还不是苦一辈子!”他说:“那也看为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什么虚的东西,什么学问,什么推动历史。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倒推得动历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样!说好听点是天真,是愚蠢,说得不好听是不要脸。”
这里有个女人叫:“毅龙,毅龙!”我一看是赵洁。原来他是赵洁的先生,这使我对他的一点敬畏荡然无存。赵洁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说话也嗲声嗲气,表演似地夸张着他们的亲热。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分了,她却受到了鼓励似的更加嗲起来。老周挤着眼对我一笑,两人相挽着去了。
舞会音乐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来。(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开车去了莫尔教堂,这是圣约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时候连走道里也站满了人。我们学了洋人的样子,在门口一个镶在石柱上的小池中点了圣水,在胸前划了十字,从人丛中往前面挤。我惊异着平时街上总见不着人,今天从什么地方冒了这么多人出来?我们一行人一边说:“Excuseme。”一边往前面挤。那些人都很客气,尽量侧了身子让我们过去。前面的圣殿跟个舞台差不多,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牧师在布道,后面是耶酥受难雕像,几个牧师在一旁敲着法器。人丛中我看见周毅龙在那一边过道上,他也看见了我,互相做了个手势。几个穿红色制服的人在人丛中穿梭来往,手中持着一根杆子,前面装了个布袋,伸过来伸过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假意在羽绒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进去,感到里面满满的都是钞票。思文也跟着把手伸进去一下。我用眼神去问思文真放了钱进去没有,她诡笑着摇头。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狗胆包天,上帝也叫你骗了!”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