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槐叶沙沙响着,远处夕阳正一点点下坠,橘红色铺满整片天空。
夏淮的身影逐渐与绿草地融为一体,迷彩服被风灌得满满当当,大条皱褶在上面哗啦啦翻动。
连背影都元气十足。
就像一个源源不断往外冒着热气的小太阳。
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天真的模样,但想干什么就干,半点后果也不顾虑,也不知道到底是缺心眼还是愣头青。
就连军训吃西瓜这种事情,如果换成真正的自己,说到底,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
夏恪望着那抹肆意得近乎张扬的背影,有什么渴望已久的东西在胸腔蠢蠢欲动。
也许是小时候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甘心从未见过阳光便死去,吟起了蛊惑人心的歌谣。
她亲手上锁的匣子再度开启,尘封已久的故事疯狂涌出。
眼前的草地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片无际的战场。铺天的金色是旧神的鲜血,在脚底静默流淌;挺拔的槐木化作军旗,迎着风飘荡。
在以前那些没人搭理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一点点搭建出专属于自己的天地。
小时候周围人都以为她孤僻,就连老师上课都不怎么点她的名。
其实她只是闷骚而已,她的内心世界很丰富的,甚至还写了好几本小说。
每本小说设定都不一样。
有些世界里她长着粉色的头发,当着万众瞩目的公主,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天上会冒乌云。
后来夏恪发现这类世界统称为“玛丽苏文学”,等长大点的时候她从来不肯多回忆一秒。
有些世界里她住在巧克力筑的城堡中,养着毛茸茸的大熊猫和金丝猴,并以一手鲁滨逊式的精妙手艺建起自己的王国。
后来她发现这两种动物都不能养,只好含泪作罢。
还有些世界里,她其实是隐藏的救世主。
世界陷入危机的那天,会有骑士风尘仆仆骑着战马远道而来,在教室门口停下,目不斜视走向这个灰扑扑的小透明,将她从题海中拽出,行以标准的骑士礼。
而后,骑士会当着全班的面,郑重地告诉她,整个世界都等着她拯救。
想想就酷毙了。
遗憾的是,夏恪等了二十一年都没等到那一天。
幸运的是,到达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有个小粉球告诉夏恪她是救世主。尽管小球没有骑骏马,连骑士礼都没行,委屈的时候还只会吐泡泡。
那个小球现在正在夕阳下蹦跶着往前,全身荡悠着细碎的光,把草地染成暖暖的粉。
而她没有铠甲、没有宝剑,她的任务也只是集齐键盘,甚至连收集规则都不清楚。比起“拯救世界”,分明更像是“修补世界”。
但夏恪似乎听到了天地间回荡着的远古呓语,全身的血液也在脉管里悄悄沸腾起来。
会发生点什么吧。
在这个崭新的、充满可能的世界里。
夏恪感受着胸腔里心脏的有力跳动,默默数着拍子。数到第七下时,她再度迈开步子,披着霞光迎着晚风,重新踏上征途。
刚才看表显示着六点二十七,现在应该已经六点半了。
所以,六点半,她在心底重复了遍这个时间。
空旷的、安静的、铺满晚霞,可以肆无忌惮向着亮处奔跑的时刻。
她全身沐浴在干燥的橘子汁中,甚至忘了深究此刻的校园为何会如此安静,就仿佛这块天地是专门为她辟出来似的。
不需要操心任何ddl,不需要烦恼未来在何处,也不需要笑嘻嘻地假装开心,只是单纯虚度光阴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在这样宽阔的天地中,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会有她的出路。
真好。
夏恪倏然提脚,只顾着追逐那轮正在下坠的夕阳,便没看到身后那抹慢了半拍才匆匆忙忙跟上自己的影子。
等她跑出些距离,某个身影悄无声息从槐木后走出,沉默注视那两道背影,浅浅勾起嘴角。
看了会儿,那人慢条斯理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脚底。
矮草晃了晃,忽而有影子从地面钻出脑袋,亲昵地往那人的手心蹭,仿佛一只寻求主人爱抚的宠物。
迷彩色袖口沾了些泥土,微露出一截精致的手腕。皮肤冷白冷白,跟没有温度似的。
开口的声音也很冷,音调没有丝毫起伏:“饿了?”
灰黑色影子在掌心里疯狂点头,几乎快晃出残影。
“还不是时候。”
听到回答,影子委屈巴巴望着主人,又近乎贪婪看向远处夏恪的脚下。
“那不是她的影子。”说着,那人眼里终于攀上点笑意:“被人换掉了。”
影子似乎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傻呆呆在原地看着主人闭上双眼。
所有色彩屏蔽在外,只余耳畔风声与鼻尖的草木气息。
感应良久,那人重新睁眼,兀自反驳刚刚的论断:“她没有影子……果然很特别。”
就这样漫不经心摸着自己的影子,当黑影再度亲昵往掌心钻的时候,那人轻轻抬手,毫不犹豫将对方按回地上。
一阵晚风拂过,野草晃了晃身躯,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夏淮忽然停下了。
快要撞上去的前一刻,夏恪及时刹住步子,鞋跟在绿草坪上擦出刺啦声,几株可怜的小草掀起脆弱的根部。
她低头望着被自己糟蹋的小草,避开与对方的对视。
夏淮也如她所愿,并没转过视线,只是看她身子摇晃的时候扶了下。又很快松手,望着前面狂舞的槐树感慨:“现在的风好大呀。”
小臂的温热感一触即离,扶她的动作似乎是下意识使然。
“嗯,是啊,风好大。”夏恪点点头,脑袋依旧没抬起。
“眼睛都吹痛了点诶。”
不需要抬头,也能从这副清亮声线里想象出他的笑脸。
夏恪用鞋尖来回碾了几下小草,重新抬起脑袋。面前的人揉着左眼,看上去有种小孩样的做作,又怪生动的。
于是她也屈起食指,揉了下眼角:“我也是。”
皮肤都被风吹冰了。
头顶又多了道微弱的力。夏恪将脑袋上扬几度,和眼角同样冰冷的眸子就这样对上那抹温暖的琥珀色。
“头发乱了。”夏淮轻轻戳了下她头上扎着的草莓。
“没有人教过你——”夏恪面无表情开口:“女孩子的头不能乱摸吗?”
吐出这句话后,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上一刻还羡慕着,现在却无来由想推开对方,就像在灵魂深处刻下过某种扭曲的割裂感。
“你还是不愿意想起我么?”幽幽的声音浮现在耳畔,细蛇一般游蹿于颅内。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盈满全身,周围仿佛化作悬崖,而她正在坠入某片无底的深渊中。
无数碎片高速闪过。
初时是仰视视角的翡翠槐叶,阳光碎在其间,明晃晃的耀眼。而后闪过数不清的破碎脸庞,每一张都悲痛欲绝望着她。
绵绵黄沙与荒凉冰川自眼前打马而过。编钟轰鸣,火光大盛,铁锈味充斥鼻腔,赤红色鳞片遮蔽整片苍穹。
不绝于耳的哭嚎声中,溶溶黑影蚕食着世间的光明。
飞速闪过的画面最终全部归于黑暗。完全彻底、永恒无际的黑暗。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沉寂。
夏恪一时竟有种错觉,那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场景。
杀戮、永夜、绝望。
“不好意思诶!”
清澈的声音响起时,围绕全身的迷雾顷刻间消散了。
……所以刚刚是谁的声音?
夏恪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看见夏淮动作相当浮夸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实在是太可爱啦,所以一不小心没忍住就戳了下。”
那头蓬松的黑发随着这一动作荡了荡,在夕阳的包裹下泛着微微的金,露出底下一双澄澈的眸子。
夏恪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她隔壁住了个精神分裂的小男孩,所以她知道幻听是精神分裂症的常见症状。
当时医生还说…还说什么来着?
说的什么完全没印象了,只是今天似乎格外漫长。
就仿佛,经历过很多次一样。
锁骨上的槐叶又微微发烫,夏恪望着天际那轮残阳,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中。
行吧,出现幻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第一次遇到这种超出常规的事情,所以心神恍惚也是很正常的。
夏恪如此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搞忘说了,这篇依旧不是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