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商连赶到火车站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慕阮阮挤在人堆里。一旁的农民工可能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家怪可怜的,好心地分给慕阮阮一个编织袋。
大概是觉得冷,她抱着腿坐着,这姿势让她不好保持平衡,在编织袋上摇摇晃晃,像个多了手脚的不倒翁。
她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五官出落得极漂亮,扎了个马尾素面朝天,却明艳得出奇,像只漂亮的小狐狸,混在人群里张望。
闻商连没急着走过去,他在原地伫立了片刻。从接到慕阮阮的电话,闻商连就给家里通过信,也清楚地知道了慕阮阮的英雄事迹。
他跟女生打交道的场合不少,闻商连自认对何为恰当、有分寸的界限一清二楚。可慕阮阮与他之间,到底夹了一层祖辈的世交,加之上次见面她年纪尚小,又是在酒后,所以对于那份告白,他的回答算不上明确的拒绝。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种局面,闻商连觉得自己多少有责任。
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算起,慕阮阮已经有快九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早就是已经饥肠辘辘,更别提身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正大快朵颐地享用一碗泡面。
这种平时她看都不会看的垃圾食品,这会儿散发出惊人的诱惑力,对她疲惫的身心无疑是一种酷刑。可她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全都用来买了火车票,此刻当真是身无分文,闻商连只留下句“在原地别动”,就挂了电话,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本着对中华美德的期冀,慕阮阮忍不住对刚才借给她编织袋的人开口,
“叔叔。”见那人抬头,她咽了咽口水,“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小姑娘,不是我不借你。”那中年人心肠虽然好,可他自己手头也不算宽裕,何况钱是个敏感的话题,他看着慕阮阮迟疑了一下,
“但我身上钱也不多,而且我借给你,你怎么还呢?”
“我的监护人马上就到了。”中国人说话的特点,一开始没有拒绝就有回寰的余地,慕阮阮趁热打铁,
“我就一直待在这儿,等人到了我让他还给您。”
“好吧。”中年人松了口,他从里兜掏出一摞皱皱巴巴,面值大小不一的钞票,问,“你需要多少?”
“不用了。”不等慕阮阮开口,一道阴影落在她面前,闻商连朝中年人颔首示意了一下,“舍妹给您添麻烦了。”
慕阮阮看见是闻商连,当即从编织袋上跳了下来,却因为腿麻的缘故,她打了个踉跄直接坐到了地上,只得灰头土脸地叫了一声,
“闻商连。”
看得出闻商连有一瞬的迟疑,他望了一眼慕阮阮,沉默了两秒才接上后半句话,
“……我是她的监护人。”
中年人做了半辈子的体力活儿,没见过几个如此精致体面的人,他放下手里的泡面站起身,还没开口倒先红了脸,
“没、没有的事。”他语气有点磕绊,这样的场面话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举手之劳,哪儿说得上麻烦。”
“家里几个长辈近期刚好缺人手,”闻商连把精神状态良好的慕阮阮拎到一边,接着递给中年人一张名片,
“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打这个电话问问。”
趁着闻商连与人说话的空档,慕阮阮悄悄在一旁打量他。
他眉眼一如初见,穿了件浅米色的呢绒大衣,肩膀似乎宽了些,高领毛衣遮着凸起的喉结,少年的字意被模糊掉,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这两个字。
他们走到没有人的地方,闻商连目光才扫了过来,
“几年不见,”他语气不重,却让慕阮阮脖子一缩,“你这闯祸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慕阮阮本不是个乖巧的性子,但她深知眼下的利害关系,她装鸵鸟不吭声,闻商连也不惯着她,抬步就走,慕阮阮赶紧跟上,追在他后面,
“去哪?”
“你还想去哪?”闻商连一指售票台的方向,“买票,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慕阮阮这会儿哪里肯回去,一顿好打倒是次要,就怕慕城强逼着她改报名,她当场豪气干云道,
“你要是不愿意收留我,就让我去流浪好了。”
“流浪?”闻商连冷笑一声,“你要流浪,也给我回奉阳流浪去。”
慕阮阮见他软硬不吃,干脆拉住他的袖子,就地一蹲,泪眼汪汪地瞅着闻商连,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她就不相信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以闻家的家教,闻商连能给她表演一个老汉拉车。
事实证明,对于闻商连这种人,越简单的办法越有效,他望着慕阮阮的眼睛,皱起眉头,语气却松动了,
“说吧。要怎么你才肯回去?”
慕阮阮眼睛一亮,“除非他们同意我的决定了。”
“你想得倒美。”闻商连嗤了一声,“你知道自己失联的这十几个小时,家里人有多着急么?”
“我当然也不想惹他们生气。”慕阮阮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可这是我的人生。真正重要到无法放弃的东西,不是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吗?”
她的神色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同样的坦率,同样的热烈,
“我考上电影学院,才能离你更近一点啊。”
“慕阮阮。”闻商连开口叫她的名字,这语气迫使慕阮阮抬头与他对视,“之前没正视你的心意,是我的问题。”
闻商连生了一双凤眼,轮廓极深,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冷冽的疏离感,
“我没有立场干涉你的人生。但你不应该把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当作选择的基石。”
他没有避开慕阮阮的眼睛,拒绝的话语清晰利落。那一字一句慕阮阮避无可避,她站在原地抿着嘴角,从眼尾开始泛红。有几个瞬间,闻商连觉得她就快哭了,毕竟慕阮阮在这方面的本事,从第一面他就见识过了。
可慕阮阮没有。
“没关系。你才不是我选择的基石。”她仰头眨了眨眼睛,顶着双通红的眼眶,倒是朝闻商连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的喜欢才是。”
闻商连望了她片刻,没有接她的话茬,却转身换了个方向,“走吧,先去吃饭。”
慕阮阮吸了吸鼻子,“你不赶我走啦?”
“最多一个晚上。”
—
闻商连一向言出必行。
却在慕阮阮身上认了栽。
事实证明,特例这种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人心里大抵有一座山,从第一块石头松动的时候,就是败退的征兆。
起因是慕阮阮一觉醒来,后牙槽就痛得厉害。
她小时候刷牙不认真,有好几次长虫牙的经历,牙医床和口腔器具的声音,一度是慕阮阮的童年噩梦。可去看病,就意味着拉长和闻商连的相处时间,慕阮阮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后者。
当时返程的车票已经订好了,她动机不纯,时间上的巧合难免让人生疑。但听到慕阮阮说不舒服的时候,闻商连没多说什么,立刻就带着她去了医院。
或许是把闻商连当成了她的监护人,等慕阮阮从拍片室里出来的时候,她的牙片已经被交到了闻商连的手里,慕阮阮立刻踮脚凑了过去。
“它是在我表白之后开始痛起来的。”她实在不想招认自己昨天刷完牙,还偷吃了块糖,只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控诉道,“这一定是你在我青春里留下的伤痛。”
“……都说了让你少看乱七八糟的小说。”闻商连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言简意赅地盖棺定论,“是智齿。”
“智齿?”这个词对慕阮阮来说有点陌生,但词意听起来不像什么坏事,不用往嘴里塞电钻,她倒是高兴了不少,“那是不是就不用治了?”
“谁说不用。”闻商连把手上的片子调了个方向,好让她能看清,“你这个是骨阻生智齿引起的炎症。”
医学术语慕阮阮听不太懂,但那个片子她能看明白。她感觉有痛感的位置,牙床里裹着一颗新牙,朝后槽牙斜向生长的,像两把插在口腔里的刺刀。
慕阮阮显然呆了两秒,她心里隐约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这颗牙为什么长成这样?它是想有朝一日行刺我好谋权篡位吗?”
“我对你智齿的远大理想不太了解。”闻商连语气平淡,“但按你的说法,这个机会它确实不用等太久了。”
等慕阮阮充分理解闻商连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被按在了看诊床上。看诊的牙医手上举着麻醉剂的针筒,递给她一份术前通知书,耐心地对科普道,
“拔智齿是很常见的口腔治疗。一会儿我会在你的牙龈上切一个小口,把你的智齿敲碎取出来,我们会提前打好麻药,过程是不会疼的。术后有一些注意事项,你清楚了就在这里签个字。”
“我想清楚了。”慕阮阮挣扎着坐起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跟一颗智齿过不去呢?它是无辜的,我也是。”
“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闻商连就在她旁边,斩钉截铁地把她按了回去,“你的冠周炎还想不想好了。”
“可我害怕。”慕阮阮泪眼汪汪地问他,“你也拔过智齿吗?”
闻商连同理心相当淡薄,“我的智齿恰好长得比较端正。”
慕阮阮努力做最后的挣扎,“那至少也该给我的智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不用紧张。”负责拔牙的医生安抚她,“我动作很温柔的。”
“可是,”慕阮阮更警惕了,“行刑前的侩子手也是这句台词。”
或许是没见过这种把歪理说得有理有据的选手,牙医束手无策地干笑了两声,转头去看一旁的闻商连。
慕阮阮也顺着牙医的视线,偷瞄闻商连的表情,发现他正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她这才想起来昨天见面的时候,闻商连说过送走她之后,他系里还有一场考试。
现在她不仅没走成,拔牙还不知道多久能结束。
慕阮阮又默默坐回了问诊床,好像忽然有人抽走了她反抗的底气。她开始疑虑自己是不是给别人添了麻烦,何况这个‘别人’,还是她喜欢的人。
“你确定不想今天做吗?”没等她说什么,闻商连就抬了头,认真问了她一句,“片子你自己也看过了。这颗智齿不拔,就会一直发炎。你回家之后,伯父伯母也会让你拔。你其实只有在这里拔,或者回去拔这两种选择。”
“在这里。”站立的姿势给了闻商连居高临下的视角,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他低敛的眉眼落在她身上,一字一句声音平稳,
“我可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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