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阮阮是在傍晚才到的家。
说是家,其实是Shine解散回国后,超娱给她和姚千芷租的一间公寓。落脚在五环外,楼层很高,和超娱市中心的办公楼隔了半个城市,可谓是天高皇帝远。
慕阮阮拎着一小份打包好的柠檬烤香鸡上了楼,公寓楼外别有洞天,隔着一条马路就有一个夜市胡同,七拐八拐的小巷里藏满了美食。
ME在身材管理这方面颇为苛刻。慕阮阮一度怀疑他们抄袭了什么非正规的减肥集中营,一日三餐,基本上只有生菜、鸡蛋和各式薯类,白水煮鸡胸这种都算是奢侈品。
三年多的反人类饮食,让慕阮阮一回国就放飞了自我,宁可见证健身房凌晨五点的太阳,也要把附近的美食吃一遍,左右——现在也没人管她不是。
在这点上,她的同队友姚千芷就要收敛很多。再加上她性格偏内向,说什么也不敢主动作案,顶多跟着慕阮阮悄悄偷点腥。慕阮阮今天一直在外面,她惦记着千芷肯定是老老实实按公司要求吃的健康餐,就在回来之前特意多拐了个弯。
她刷了指纹进门,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句,突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控诉。
“那你要我怎么办?”千芷属于那种在人稍微多点的地方,就不敢大声说话的姑娘,慕阮阮头一次听她用这么高的分贝说话,也不知道是跟谁,那话音里的情绪显然来自经年累月,
“他高考落榜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抽烟早恋逃课,现在想花钱上本科了,凭什么让我给他做的混账事买单?他是我的弟弟又不是我债主。”
“我没欠他什么,更不欠你们。现在我自己都是一团糟,还指望我当摇钱树,”姚千芷顿了一下,似乎故意要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硬似的,
“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玄关处没有陌生的鞋子,慕阮阮在原地站了半天,凭着对话里的只言片语,她对电话另一边的人有了猜测。
她们在韩国同吃同住了这么久,慕阮阮从没听千芷说过自己家里的事,显然是有些情况不想被人知道。她撞见这段对话虽然是个意外,但不声不响地继续往下听就不太好了。
慕阮阮想了想,伸手把刚关上的门推开,又用力关了一遍,她接着用兴致勃勃的语气朝屋里喊,
“姚姚,我回来啦!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慕阮阮慢吞吞地蹬掉了鞋,卧室里果不其然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姚千芷似乎仓促地挂断了电话,很快从屋里迎了出来。
“你可算回来了,”姚千芷小动物式地吸了吸鼻子,朝慕阮阮露出一个笑容来,“我闻到烤鸡的味道了,唔,还有柠檬?”
“你这什么警犬的天赋技能。”慕阮阮把外卖袋子递给她,一偏头,“走,去餐厅改善伙食去。”
姚千芷顺着她的话音往餐厅的方向走,拆开塑料包装盒摆在桌子上,问,
“你今天和徐导聊得怎么样?”
“已经八九不离十啦,他说等这部戏的制片人从东京回来,就去公司谈一下合同。”慕阮阮没有隐瞒的意思,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还趁机把你推荐了过去,剧本里有个唱高音的角色,戏份不算多,但很适合你。徐导答应见面的时候让你也一起去。”
姚千芷先是面上一喜,很快又垮了下来,“也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同意。”
徐导的戏对新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可她们现在已经过了被公司看重的阶段。凭自己本事争来的慕阮阮还好说,姚千芷自己对于超娱的可替代性就太高了,好机会自然要留给更有潜力的艺人。
“公司会同意的。”慕阮阮抽了张湿巾出来,对着尚还热气腾腾的烤鸡直接上了手,“和制片人一起见你,是徐导主动提的。”
姚千芷听得一怔。
“做过上位者的人,都对话语权这种事很敏感。来旁听的公司助理,肯定会把今天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带给高层那些人,他们不会去下徐导面子的。”皮酥里嫩的鸡腿肉率先祭了慕阮阮的五脏庙,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姚千芷眨了眨眼睛,“阮阮,你可真厉害。”
“超娱现在不就是盼着我们翻不了身么?”慕阮阮笑了笑,“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慕阮阮说这话的时候意气扬扬,像是笃定没有任何人能击败她,姚千芷在餐厅的暖光下,望着慕阮阮那张漂亮的脸,心想。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姚千芷是全国海选进的超娱,十二万人里选不到十个名额,历时三个多月,四轮面试,货真价实的万里挑一。
在邮件里找到入选面试通知的时候,她妈妈正从床垫底下拿出最后一点过节费,数都没数,就悉数放在了她弟弟手上。
仿佛这个家只有一个孩子。
姚千芷冷眼看着一头锡纸烫的男孩,边嘟囔了一句“就这么点”,边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网吧。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覆着老茧的创口上,头一次生出某种无所谓的快感来。
快了。
这个家里的任何事,很快就再和她没有关系了。
一只脚迈进超娱的那天,姚千芷穿着从同学那借来的一套西装裙,腰身的位置还有点大,她用文具夹在里面别着,走得小心翼翼,希望在面试官面前看起来无懈可击。
可她还没见到自己的负责人,倒是先听到有人议论今天会来一位空降兵的事。
据说是公司CEO杨晓慧,亲自在电影学校挑中的,海选面试都省了。进公司的时候,她看着经纪部的大总监围在那个女孩身边,有说有笑地问她要不要来一杯现磨咖啡。
好像这人不是来签约,而是领导来巡查工作。
而本该跟姚千芷聊合约的那位小经纪,此刻也跟着簇拥在她身边,不说话也摆着一张客客气气的笑脸。
那是姚千芷第一次见慕阮阮。
她毫无所觉地站在视线的中心,把一双球鞋踩成拖鞋穿,高马尾下素面朝天的一张脸,五官近乎美艳。她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相较过分热情的经纪人,慕阮阮神色有些散漫地问,
“这份合约,晓慧姐也看过吗?我觉得年限有点长了。”
那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姚千芷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那句话里细微的停顿。
可她有这样的资本。
美貌,才华,以及良好家境教养出来的底气,让她在一切境遇里无往不胜。
后来,她过五关斩六将地从签约新人里脱颖而出,和慕阮阮一起被送去韩国做练习生。
ME高强度的练习生制度,没有给姚千芷和慕阮阮拉近关系的时间。她不得不疲于面对每天超过十个小时的歌舞训练,必须在短时间内过关的语言课,和韩国练习生暗地里的排挤和使坏。
看人下菜碟的道理不论在哪国都适用。
哪怕是漂洋过海,慕阮阮在ME的关注度仍然居高不下。
跟所有老师都要更喜欢好学生一样,慕阮阮连课上被点名的几率都比别人高。她们踏上异国的大地没几天,“ME新来了一个绝美练习生”的传闻,就在公司内部传得沸沸扬扬。本地的练习生不敢贸然对慕阮阮下手,转头就找上了姚千芷。
当时她年纪还小,尚还不能理解何为韬光养晦。延续了国内教育,努力改变命运的观念,姚千芷在ME第一次月末考核,除了舞蹈,其他科目都拿了A,被老师在课堂上当作模范表扬。
她捧着光鲜亮丽的成绩单回到宿舍,就与自己空空如也的床位撞了个面面相觑。而本应该好好铺在那的床单被褥,已经被人顺着阳台半开的窗户丢了出去。
练习生的宿舍一共就四个人,罪魁祸首连掩饰都懒得,她堂而皇之着坐在宿舍里,和上铺你来我往地闲聊,在对上姚千芷视线时,还十足挑衅地说了一句“jjang gae”。
得益于认真听讲的韩语课,姚千芷已经能听懂这个词,是与□□猪、高丽棒子一类用语,她站在原地气得发抖。可最终,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自己把滚了一层泥的被子捡了回来。
那些韩国练习生没挑错人,她确实是不敢反抗的。
她害怕孤立无援,害怕反抗之后变本加厉的报复,更害怕一步踏错,搞砸了之前所有努力。
她根本赌不起。
慕阮阮是在她洗被子的时候回的宿舍,她一推门,正瞧见姚千芷蹲在洗手间里,不由惊讶道,
“大冬天的你怎么洗上被子了?又干不了。”
没等姚千芷回答,慕阮阮的视线就扫过她泛红的眼角,又抬头在一脸幸灾乐祸的韩国室友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就在她身边蹲下来,带着点关切问,
“发生什么了?”
人在被关心的时候,总是会格外委屈。
等姚千芷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讲明白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
跟她说又有什么用呢。
训练营里一半以上,都是土生土长的韩国人,拉帮结派一致对外。她们人生地不熟,被欺负除了忍气吞声,哪还有第二种办法。
她这个念头没能持续两分钟。就看见身边的慕阮阮霍然起身,两步走到笑得最欢的韩国人面前,仗着一米七的优越身高,居高临下地对着她说,
“道歉。”
韩国前后辈文化积淀深厚,那一脑袋红毛的韩国姑娘,压根儿没想过慕阮阮敢当面叫板,一时愣住了。
倒是姚千芷见状,一手的水珠都没来及甩,冲过来拉了拉慕阮阮的袖子道,
“阮阮,算了。”
红毛从姚千芷逆来顺受的态度中回过神来,料定慕阮阮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格外有恃无恐地道,
“中国来的乡巴佬活该……”
她话刚说到一半,就见慕阮阮一扬手,红毛桌上那壶玫瑰茶就像卤面浇头一般,被倒在了她自己的床单上。
“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好事成双。”慕阮阮顶着传闻里那张美而不俗的脸蛋,朝红毛灿烂一笑,“既然你喜欢找事,那就图个吉利。”
红毛惊怒交加的神色,和慕阮阮漂亮的狐狸眼里,锋芒般的笑意,生动地定格成了姚千芷的记忆,一路鲜活至今。
直到新人组组长沉着脸推门而入,慕阮阮还在用一口相当地道的韩语,和红毛骂得你来我往。姚千芷和另一个练习生,一人拉着一个,这才有惊无险地按下了这场室内斗殴。
她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最后安然无恙。倒是慕阮阮,因为舞蹈课的加练刚回到宿舍,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和红毛一起,被丢进了小黑屋关禁闭。
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
三年的练习生生涯,姚千芷在慕阮阮身边看得分明。
她脾气仗义出两分血气来,擅长各种形式的苦中作乐,上能手撕暗箭伤人的绿茶婊红眼病,下能在公司近乎练兵式的管理下,翻墙出门,给身手残疾的姚千芷偷偷捎一份红薯。
烤得焦黄里嫩的红心地瓜被她裹在卫衣下摆,带的衣服里全是滚烫的甜味。
这个方方面面都得天独厚的女孩,像个不知疲倦的战士,好像无论什么人跟在她身边,都可以站在日头底下。
肆无忌惮地享受命运的阳光。
“姚姚?”慕阮阮的声音打断了姚千芷的思绪,“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
姚千芷后知后觉,“啊?你说了什么?”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慕阮阮无可奈何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已经把《雨歇》的剧本发给你了,我还标了几个人物情绪点。是今天和徐导聊了之后,我感觉他会在意的。你可以在碰面前练一练,有备无患嘛。”
“嗯,我知道了。”姚千芷应了一声,从心到胃都觉着熨贴,她跟餐桌上铁证如山的鸡骨头对视了两眼,忽然道,
“阮阮,我有没有说过,有你做朋友真好这句话?。”
“你少肉麻啊。”慕阮阮吸了口气,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警告性地瞪了姚千芷一眼,“我俩在异国他乡风雨同舟了这么久,这么点小事你还非要寒碜我一句。”
姚千芷毫无紧张感地笑了两声。
“况且,”慕阮阮声音低了些,“Shine之所以解散,责任都在我。这个时候当甩手掌柜,那也太卑劣了。”
她语气里带着自责,姚千芷怔了怔,她下意识地想出声反驳慕阮阮一句,解散的事是因慕阮阮而起,可决定是四个人一起做的,有锅大家一起背。
——她本该这样说的。
可话到嘴边,不知道哪一味情绪压住了舌头,她没能开得了口。
这短暂的犹豫除了姚千芷自己,并没有人知晓。
“十点多了,我去洗漱,你也早点休息。”慕阮阮情绪走得很快,她抽了张纸巾将桌上的厨余团进了垃圾桶,回头对姚千芷笑了一声,
“加油!给超娱那些人看看,谁说靠我们自己就不能逆天改命?”
姚千芷点点头,目送着慕阮阮上楼。还飘着烤鸡香味的餐厅,因为少了一个人而迅速沉寂下来,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亮了。
“囡囡,妈妈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之后,再有任何事我们都不会来烦你了。”那语气里的恳切沿着字句透出屏幕,争先恐后地挤到姚千芷的眼前,“他也是你血脉相连的弟弟啊。”
“你现在是出人头地了,有大好的前途。可做人不能忘本啊。你难道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一辈子烂在山沟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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