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中动摇一瞬。
可季珣也仅仅捕捉到这一瞬,便又见她恢复了原先的淡然,浓纤如蝶翼的眼睫眨了眨,轻声道:“嫁。”
如此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好似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审视着她,良久,忽地轻蔑一笑,道:“季持盈,你是这辈子嫁不出去了吗?孤真是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去受气的女娘。”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在北燕受的重重算计。
旁人说她受人恩养理当和亲,她便信以为真;旁人说周辞日后定有一番大前途,她便择其为婿。
他是前途无量了,可她自己落得个什么下场?
直到死过一回,她才明白何为“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自古以来,女子所有被大肆鼓吹的行为,不过都是在牺牲自我,为旁人做嫁衣罢了!可不是打着赞扬的名义,上赶着受气吗?
季珣不曾与她感同身受,不知她何故执意选个人嫁了,可她还不清楚吗?
她不过是为了躲和亲。
他却以此事来诘问自己,话还讲得这般难听。
想到这儿,她心底压着的气性翻涌而上,一贯清澈的眼底染上些愠色。
“我的婚事,与皇兄何干?”
她根本不在乎贺九安是否能与自己长长久久,她只想寻一个人品贵重之人,逃离曾经的梦魇。
逃离北燕二皇子,也逃离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季珣。
倘若日后贺九安当真在家人与自己之间为难,她也不是非要赖着他,不愿和离。
季珣眯了眯眼睛,薄唇紧抿,显然也是动了怒。
“好一个与孤何干。”
他又不是不肯成全,只是希望她可以真心寻得一个珍之重之的郎婿罢了。
为了让她日后不再受皇室挟制,他甚至筹谋万全,给陛下下药。
却只换得一句“与他何干”。
“不是吗?若论血缘,殿下有那样多的妹妹,亲的,表的……真正的妹妹尚且顾不得,何故来管我?”
她扬了扬唇角,却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皇兄不觉得自己近日格外关心我吗?难不成往日里习惯享受持盈追随左右,一朝见持盈关切他人,却发觉自己早已动了心?”
她这话本就是一时气结,为了让自己不落下风,自然也没指望季珣当真。
反正现在四下无人,她正待彻底惹怒他,看他届时该如何回怼,还是恼羞成怒,治她个以下犯上。
可她万万没料到,两人间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因她这一问,倏然沉寂缓和下来。
他努力忽视少女的视线,也努力忽视被她一语中的后泛起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你我终究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同那些孤都没见过几面的妹妹不一样。孤不愿见你……日后受人欺辱。”
持盈怔在原地,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她见季珣站在自己面前,明明跟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冷淡,却又好似带着不一样的热诚,连带着心猛地一跳。
“只是妹妹而已吗?”
她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把心下所想脱口而出。
“皇兄待我,只是兄妹,再无旁心吗?”
“只是兄妹。”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眸。
“你发誓。”
他骗自己,她明明见他方才心虚了。
“持盈,别无理取闹。”
他微微仰了仰头,闭目平复心中的挣扎。
方才两人话赶着话,他险些宣之于口。
可如今并非合适的时机,他怕他届时堵不住天下攸攸。
言语间的利剑是能杀死人的。
你可愿再等一等?
我的……阿盈。
他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平和:“孤只拿你当妹妹。”
她想从他的神色上再寻出些破绽,可她细细端详许久,却再没有下文。
罢了,不必与他纠缠。
她有些失望,只得自己默默收拾好情绪,而后惯常弯起眼睛:“既然如此,昨夜持盈为了朝堂大计,对贺家所行之事不再追究,想来皇兄定会怜惜持盈,好成全持盈的执拗心意。假使日后,妹妹受了上赶着找的苦楚,皇兄也定会为妹妹撑腰的,不是吗?”
她的话中之意很明显了。
她欲借贺秋之事,与他做一个交易——
她缄口不言,他想法子去向陛下讨要那道指婚圣旨。
见他不语,她又补充道:“皇兄若没这样大的权力,我也可以去求见皇后娘娘。”
他垂眸看着那张如花容颜,稚涩未脱,却已隐隐透现出夺目之感。
他蓦地发现一个被他始终忽略的事实。
她是从何时开始,如此权衡利弊,如此顾全大局,又如此会利用旁人的私欲,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在他不曾留意的角落之中,肆意生长成了一株带刺的娇艳花朵。
“不必,孤成全你。”他嗤笑一声,转过身去,还是心下不忍,侧首嘱咐道,“纵使孤今日杀鸡儆猴,可这一道旨意下来,难保他们不会再次对你设计,你要再三小心。若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拿起她的手,往掌心处放了那夜救她时他所用过的鸣镝。
“它可以唤来东宫卫。”
说罢,他便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白日里太子殿下因她惩处了母族中人一事传遍了各营帐,因此今日她过得格外畅快,连季思虞都不曾刻意招惹。
春猎时的宴饮往往不是歌舞助兴,多是杂耍驯兽。
她一边听着陛下与臣子假惺惺地互相恭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身旁的小季瑾手中舞着蟹腿高兴。
她素来不喜这些,酒刚过半,正欲寻个借口悄悄溜走,却忽然听正席一阵暴动。
“陛下,陛下……”
她抬眼一瞧,原本举杯尽兴的陛下竟一头栽在了桌前,人事不省。
众人乱作一团,叶贵妃把小瑾儿塞入她怀中,嘱咐她照看好,便也去了陛下那处。
隔着数张桌案,她遥遥瞥见季珣。
他神色平静,镇定自若,与一旁那手忙脚乱,又是传轿,又是传太医的场面一比,仿若置身事外。
也不装一装。持盈腹诽道。
叶贵妃在陛下处帮不上什么忙,亦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有些狐疑地行至他身侧,旁敲侧击道:“太子殿下对陛下忽然晕倒一事,竟如此漠不关心吗?”
“叶娘娘此言差矣。”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众人吵吵嚷嚷,围在陛下身旁,总要有个能担起责的人来,若非孤命太医一同参宴,又命车舆候着,如今陛下怕还是不能问诊呢。只等太医诊出结果,看咱们是留在此处,还是返回宫城了。”
叶贵妃尴尬笑笑:“原是殿下早已想了万全之策,是本宫冒失了……”
“无事,孤身为储君,为陛下思虑周全,应当的。”
他说话间瞥向持盈,却发现她亦抱着季瑾,在偷偷打量自己,撞见他的视线,又匆匆撇开眼来。
这时,太医匆忙跑来。
“回禀殿下,陛下宵衣旰食,劳累过度,心绪不宁,又连日饮酒,以致,以致中风。”
他从容起身,行至太医跟前,恭敬扶起。
“父皇可有大碍?”
“臣与徐太医等人已为陛下施了针,过些时辰应当可以转醒,只是这春猎……未至四月,夜里寒凉,还是回宫为好。”
季珣目含恳切,带着老太医特去询了皇后意见,而后下令提早回宫。
面对这一突发情况,他应对地得体妥帖,令旁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只赞他颇具孝心。
只是难得出宫的拂云有些不大尽兴,一边帮持盈拿着包裹,一边道:“往年都要玩上七日,这次不过才呆了三天,这一回去,又要过数年如一日的日子了,好生无趣……”
叶贵妃去陛下车舆中侍疾,如今车中仅余她们两人和一个懵懂不知的季瑾,她见持盈望着窗外的忙乱出神,忙唤道:“公主,公主?你在想什么呢?”
她被拂云唤回神来,蹙了蹙眉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陛下这病来得蹊跷。”
车舆缓缓启动,拂云放好包裹,替她揉捏着腿道:“陛下他老了,不比当年,公主不必太过感怀。”
拂云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感怀,而是疑惑。
上一世直至她死,宸帝依然体健临朝,从未生过这样大的病。
养心殿灯火通明,太医妃嫔进进出出,直至深夜,才彻底安静下来。
如今殿内仅剩叶贵妃与季珣,季珣礼道:“叶娘娘不妨早些回清凉殿,孤在此为陛下侍疾便是。”
叶贵妃看着陛下昏睡的脸,目光不挪一寸:“可是……”
“娘娘素来保养得宜,熬夜最损毁容貌,若陛下醒来,娘娘熬坏了身子,岂非得不偿失?不若早早回去,陪着瑾儿与……持盈。”
说起她的名字,他心中仍是一揪。
“也罢。陛下若是醒来,殿下记得托人通传本宫。”
叶贵妃最后望了一眼,万分不舍地走了。
屋内除了已被替换一遍的宫人,仅剩季珣与陛下。
他行至陛下身侧,抬手拔下位于玉枕穴上的银针。
等待陛下醒来的空档,他走至书案旁。
书案上放着的是一道空白的黑金圣旨,旁边便是装着传国玉玺的宝盒。
“殿下,已备好了。”宫人毕恭毕敬。
他提笔斟酌片刻,便落下第一个字。
是夜,陛下转醒,连颁两道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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