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然一瞬,前世所受的苦如走马灯般在心头略过,再抬眸时,只剩笑眼澄澈。
“当真。”
一弯浅月,几点残星,他立在潇潇竹影旁,提着孤灯一盏,显得疏离而遥远。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候着她的下一步举动,在心里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无论她是朝自己走来,亦或是转身去往宫墙的另一边,他都会成全她心中所愿。
月下,她冲着远处的那只单薄影子欠了欠身,转身推开殿门。
迈进去之前,她其实很想再次回望。
这是她与他难得静谧安宁的独处时光,若是被这一道红墙隔开,此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手紧紧握着门环,指甲嵌进掌心,刺痛着她的神思,似是无言的提醒。
季持盈,你要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只微微侧首,余光却见他仍立在原地等候,一动未动。
她心一横,“吱呀”一声,推开了面前高大的宫门。
季珣望着那抹清丽的身影没入宫门之中,再没了大雪纷飞中的一步三回头,也没了从前纠缠着他时的依依不舍,就如上一世她踏上远嫁北燕的车舆一般坚定决绝。
他知道,他在奢求她回头。
他在奢求她再次奔向他。
他在奢求她能如上一世一般问他,“哥哥,你喜不喜欢阿盈?”
可他偏偏是世上最不该有这个奢求之人。
持盈走后,他不知在清凉殿外又站了多久,直至灯中烛火尽熄,仅剩凉薄的月色。
这样也好。他想。
“公主,春猎将至,尚服局送来几身劲装,供公主挑选!”
持盈正坐在书案后握着笔出神,见拂云来,忙搁在笔架上,平添几缕愁绪,叹道:“这么快便要到春猎了啊……”
算算日子,上一世,自春猎回宫后,便是北燕使团入京。她的安生日子还没过够,怎么就又快遇见周辞那厮了?
“什么快啊?从前公主最盼着春猎秋狩了!咱们平日只能呆在宫里,每逢此时,才能到外面去玩一玩呢!”拂云显然不知她在愁什么,放下尚服局送来的衣裳,跑到她身边附耳取笑,“公主不是最喜欢看太子殿下骑射了吗?兴许今年,还有比他更为出色的公子呢!”
持盈面上一热:“胡说什么?谁愿意看他了?”
拂云无辜眨眼:“就是公主啊,若是您能把眼睛拿下来,怕是要贴在殿下身上呢!可惜……殿下再出色,也只是公主的兄长。不过,咱们公主日后定会寻一个比殿下还要出众的男子!”
谈及此事,持盈的声音淡下来,踱步到那几身衣裳旁,细细挑选着,似有感慨,“婚嫁之事,哪有这么容易称心如意啊。”
“奴婢可不管,公主日后必定是有福之人!若是公主不信,奴婢还可以把自己的福气通通赠予公主呢!”
她抬眼瞧着拂云的笑颜。
拂云是她入宫后,叶贵妃怕她一人无聊,特地从宫里选来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两人一同长大,比季思虞与她更像一对姐妹。
上一世,她远嫁北燕,不愿让拂云随她背井离乡,特将她留了在宫中。
可拂云过得并不好。
她后来在北燕时,听说叶贵妃触怒龙颜,牵连到了拂云,将她赶出了宫,再也没了消息。
不过想想便知,人人都喜欢拜高踩低,被赶出宫中的女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好则潦倒一生,不好的,甚至都活不长久。
能对她说出这样话的姑娘,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把她带在身边,生死相依。
想到这儿,她顺着拂云的话问道:“若是我嫁与旁人,你愿意留在宫中,还是随我一同去夫家?”
“自然是跟着公主!公主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好,一言为定。”
她没同上一世一般回绝,指尖落在一袭黄白相间的劲装上。
这配色倒甚似平日里季珣的衣袍。
她本想拿起来,却一抬手,放在了一旁的红衣上,“就这件吧。”
上巳宴后,季珣整日忙进忙出,筹备春猎事宜,连带着贺九安也不见人影,细细想来,她已经十几日没同他说上话了。
这回春猎,除却皇室子女,还会有世家大族及其公子小姐。
于她而言,这可不单单是一次游玩,更是一次接触贺府旁人的机会。
倘若她真的能嫁与贺九安,也能对她日后面对的人有个初步了解。
宸国尚武,骑射成风。
凡是参与春猎的女子,大多是世家大族重点培养的人选,骑马射箭自是不在话下,她们都想夺个彩头,好为自己博名声。
不用多想,便知道今日定会有贺家嫡女,贺袅袅。
持盈跟着老师学习骑射时,素来颇为用心,只是为了哄季思虞开心,每每比试,总要故意放水,略逊她一筹。
如今她可没心思惯着她。
今次她要做的,便是争得魁首,既让贺九安刮目相看,又要让贺袅袅心服口服,不至于日后相轻。
持盈一袭红衣,勒着缰绳骑于马上。
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俊逸身影一同并肩策马而来,惹得不少世家小姐频频回顾,可两人不甚在意,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持盈身上。
贺九安望着她的红衣。
衣袂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和着身后宛若碧波的草浪,宛若一幅出自名家的生动画作。
季珣却勒马垂眸,只盯着马儿被打理的油光发亮的鬃毛。
他那日特地嘱托尚服局给她送去一身劲装,为免她生疑,还另选了几套遮掩,没曾想,她还是选了旁的。
身旁的贺九安加速打马而去,勒马于持盈身前,揖礼道:“公主妹妹,许久不见。”他的目光落至她马头一侧放着的箭筒上,“从前竟没听人提起过你会骑射。”
她谦逊一笑:“我的骑射不精,怎敢在人前丢脸?”
“知道丢脸还来?”季思虞的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若只是箭术不精,丢脸事小,刀箭无眼,伤了你的性命,便是一桩大坏事了!”
持盈也不生气,悠悠道:“那烦请二姐姐多多看顾妹妹。”
“哼。”季思虞瞪了她一眼,打马而去。
“猎场万分凶险,公主若是不善骑射,不如同我一般,骑马跟随于大部队后方,混一混便是。”
持盈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人如其声,宛若春日落花,带着一丝柔婉,让人不禁想要怜惜庇护,免其受风霜雨雪之扰。
“这位是……”
“这是臣的堂妹,贺丞相次女,贺秋。”
持盈听着贺九安的介绍,心下了然。
贺丞相的一房妾室生有一双龙凤,女儿唤贺秋,男儿唤贺风,与嫡女贺袅袅之名取自同一句诗,袅袅兮秋风。
“多谢你提醒。”持盈礼貌一笑,转身同贺九安道,“九安哥哥,男子女子的猎场本不在一处,如今狩猎快要开始,我便与秋妹妹一同去吧。”
说着,她瞥了远远驻足的季珣一眼。
“你与皇兄也早些去,咱们午后再见!”
她与贺秋一齐往林场策马而去,远远见贺袅袅一身冷白劲装,端坐于马上,周身散发着清冷矜贵之感。
她脑中浮现起季珣今日的打扮,后知后觉两人竟莫名相配。
她暗自垂眸。
上一世自己眼中只有季珣,如今放宽眼界,才发现比起她来,贺袅袅与季珣才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纵然贺袅袅心系季璇,也会有旁的女子来与皇兄对影成双。
总之不能是她,也不会是她。
或许自己早该放弃,另择良人,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宫中之人早已事先划分好了场地,为确保安全,女子猎场处大多是兔子、野鸡、飞禽、鹿这样的温驯动物,因此便不以狩猎难度定胜负,而是以数量赢夺彩头。
随着宫人一声令下,猎场开放,众人齐齐策马,两只箭矢同时破空而去,射向同一只山鸡。
正是季思虞和贺袅袅。
两支箭一前一后插入鸡身,末了,只听贺袅袅的泠泠嗓音道了句:“承让。”
“没曾想贺小姐竟这般厉害。”持盈感叹道。
她从前为避免麻烦,纵然会骑射,也从不参与狩猎,只一味推脱,好与拂云在大营周围玩耍,再去男子猎场处等着季珣,自然不知袅袅在其间的表现。
贺秋道:“是啊,长姐的骑射颇为出色,已连夺五年头筹。”
既如此,她想取胜,便更不能掉以轻心了。
她忙挽弓放箭,射了草旁的一双野兔。
“一箭双雕?公主姐姐竟也这般厉害!”贺秋在一旁喝彩。
“秋妹妹,时间紧迫,等今日狩猎结束,届时,再请你到我营帐中一叙!”
持盈一打马,不与季思虞和贺袅袅争抢前方猎物,而是另辟蹊径,搜罗着两侧的漏网之鱼。
不知不觉间,她猎得的猎物愈来愈多,已有赶超季贺两人之势,可狩猎时间还有大半!
前方正是两条岔路。
季持盈弯弓,正对准树后的一头黄鹿。
剑破虚空,黄鹿应声而倒。
而此时身后忽地传来“当啷”一声,是箭矢碰撞之音!
下一瞬,只听“噗”地一声,箭矢入肉,她身下的骏马受惊吃痛,直直撞碎了事先设下的拦网,载着她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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