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忧何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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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姿容昳丽,聪颖灵慧,与贺侍郎自是良配。”

宸帝瞧都没瞧季思虞一眼,反倒是琢磨着叶大将军的神情,试图看穿他这番话的意图。

“只不过……”

叶大将军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持盈见有转折,暗暗攥紧手心。

“爱卿但言无妨。”

宸帝挥了挥袖,换了个姿势。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只是臣方才想,公主的外祖张大人素日与贺大人并无深交,又颇疼爱二公主,不知可否放心将她嫁给贺家?不过转念一思,大家同朝为官,既有陛下做媒,此时没交情,日后结了姻亲,多走动走动,便也有了交情。是好事,好事!”

宸帝单手拖着下巴,目光在贺张二人之间流连。

持盈想,这大抵是她重生后吃得最累的一顿宴。

席上一派祥和,却人心各异,暗藏交锋。

她已彻底反应过来,叶大将军特地隔过她提起季思虞,并不是真心想成全思虞与贺九安,而是借他之口,向艰难斡旋朝野平衡的陛下暗示一件事——

他乐见这个结果。

至于为何乐见,是因张大人本追随于他,若思虞嫁予贺九安,表面上看,难免会削弱叶家势力,打破原本叶贺两家的微妙平衡。

可若是张大人颇为忠心,假意与贺家交好,实则仍为叶氏做事,得益的却是本就掌兵的叶家。

若叶大将军当真允了贵妃,那这一招以退为进,欲抑先扬,着实令她钦佩。

毕竟她能从此中想到之事,陛下不可能想不到。

如此一来,陛下万不会同意思虞与贺九安结亲。

果然,下一瞬,宸帝斟酌道:“不妥。”

持盈即刻向思虞处看去,却见她的小脸由红转白,右手紧捏着勺柄,似是欲把它捏成瓷粉。

这一句不妥,基本判定了此生她与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只听宸帝接着道:“思虞是朕心尖儿上的公主,朕还舍不得她早早出嫁,贤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也想再多留她些时日。对吧,贤妃?”

贤妃附和着起身一拜,“多谢陛下体恤。”

宸帝顿时龙颜大悦,举杯大笑两声:“哈哈!贺卿是朝堂未来肱骨,婚事不可儿戏,既无合适人选,便改日再议!咱们继续宴饮!”

话音刚落,季珣蓦地起身,礼毕,双眸平静地望着宸帝,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有一合适人选。五妹妹,季持盈。”

接着,他自嘲一笑。

他没再同宸帝客套拉扯,只因他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若不一口气说完,怕是再说不出口。

这一声亦如春雷乍响,落在持盈心头。

她猛地抬首望向季珣,眸中满是震惊。

为何这话……偏偏是由他来说?

陛下持酒杯的手一晃,佳酿溅出些许,而后口中重复着季珣的话,“哈哈,持盈啊……持盈……”

酒杯一翻,他便趴在了桌案上。

众人一时哗然,一旁贺皇后轻轻扶着陛下,轻探鼻息,朝众人端方一笑。

“无妨,陛下这是醉了。”

宴饮继续,觥筹交错,持盈却没了兴致。

直至席散,她被宫人扶着上车舆时,却听见了身后张大人同叶大将军道谢:“多谢大将军筹谋,绝了思虞那孩子的念想。听贤妃娘娘讲,她在宫中整日打听着贺侍郎的踪迹。贺家那是什么龙潭虎穴,素来又与咱们不对付,纵然我信得过贺侍郎的人品,也断不敢把思虞托付给贺家啊……”

持盈把这些话收入耳中,并没有回头。

她忽地有些羡慕思虞,羡慕她有真心为她着想的亲族,羡慕她有平日里恣意妄为的底气。

她曾以为,叶贵妃的一封家书,全然是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蝴蝶轻扇扇翅膀,便能吹起一阵明争暗斗。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叶家赢得了张氏更深厚的仰赖,陛下保持了他心中最完美的制衡,那么……季珣呢?

他方才的提议在叶大将军之后,且叶大将军并未出言反驳。

很显然,这是他们二人商议之结果。

那么他在这场交易里,获得了怎样的好处?

持盈坐在车舆里,一手撑着遮帘,隔过人海,寻觅季珣的身影。

她看见皇后的车帘亦掀起一角,旋即雍容华贵的国母冲季珣温和笑笑:

“珣儿,来母后这儿坐。”

季珣上了车舆,躬身行礼:“母后。”

还未等他起身,她便一改先前和善,从牙缝中冰冷如霜地抛出几个字:“你还知晓我是你母后?”

他一动未动,好似习以为常,敛声道:“儿臣不敢。”

皇后收敛了笑容,凤目含愠。

“不敢?本宫瞧着你自作主张得很!贺家就这么一个嫡亲女儿,你就这么一个表妹!你倒好,反手成全了季璇!季璇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贵人所出,仰仗着皇子,才勉强得了嫔位。你让袅袅嫁过去,对她有什么好处?对贺府又有什么好处?那可是你舅舅唯一的亲女儿!自宸初立,贺家嫡女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你是想置母族的荣耀于不顾吗?”

“回母后,对贺袅袅的好处,便是让她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做个不愁吃喝的闲散王妃,自在一生。”

“对贺府的好处,是自古以来,以女儿姻亲稳固朝局的悲剧,自袅袅起,不,自儿臣能做主起,便不再会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没顾及皇后还未让他起身,掀起衣袍,便坐了下来。

他的身量比皇后高出不少,仪态端方,坐着与她对视,平白生出几分睥睨之态。

皇后被他一席话气得冷笑一声:“呵,你当真冷心冷肺,就是只养不熟的狼!今日宴席皆是朝中重臣,你言语间谈及袅袅与季璇私下定情之事,分明是言她与旁人私相授受,做不得你的太子妃!你可有想过你表妹的名声?”

“这点名声要紧,还是嫁与注定一生不会相爱之人要紧?璇弟弟淡泊名利,素来不在意旁人言语,自会好好待她,而袅袅亦不是偏听偏信六神无主之人,她知道什么对她更为重要。难不成都要同母后一般,为了所谓家族荣耀,与心爱之人割席,却不能彻底放下身段奉迎陛下,诞下厌恶之人的孩子,又置之不顾,落得伤人伤己的下场?”

眼见车内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季珣略缓声线道:“这样的悲剧,到儿臣这儿,也该结束了。”

皇后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有些空洞,只觉得晚风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吹冷了,再流遍全身时,显得寒凉刺骨。

“你怨本宫,你竟一直在怨本宫。”

季珣缄口不言。

“你身为储君,竟如此天真!只想着真情?真情最不要紧!你可曾想过,你将来不立袅袅为后,另择旁人,旁人的母族必然会迅速崛起。贺家虽还有九安这个年少英才,但他毕竟不是嫡系所出,袅袅的嫡系兄长又无担起贺氏一族之能,届时外戚相扰,贺家没落,叶氏独大,再无人能挟制,这江山你如何坐得稳?”

“那是儿臣之事,不敢拿来叨扰母后,令母后心忧。”

“你!你当真不孝……”

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疲倦自心底掀起,干脆全当她的骂声是耳旁风,眉头深锁,靠着车壁,不再言语。

她在外装出贤良淑德,他自然也可以装得恭谨谦孝。

只是撕开岁月静好的那层皮,内里冷暖自知罢了。

他回想起初见持盈之时。

那时,也是一场宫宴,不过是在冬日。

入宫已久的贺皇后在席上重逢了她的故人。

她当年断得决绝,那人心伤,便自请戍关十年,不曾回京,也不曾有书信往来。

没想再次重逢,他携妻赴宴,席间对其体贴入微,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可陛下虽敬她,却不爱她。

她不由得去想,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入宫,如今他身旁之人,会不会是她?

那时季珣还小,不明白情之一事复杂伤人,在席间仰头问了这样一句话:“母后,你为什么总是盯着那位夫人瞧啊?”

皇后一时大骇。

可叶贵妃因陛下许她从母族接一个女儿到身边抚养,心情甚佳,在陛下望过来时,快嘴道:“殿下还小,不懂。世间没有哪位女子,见到戚将军夫妇这般恩爱,还不心生艳羡的。”

陛下嗔她一眼,主动喂她汤羹,道:“难道有朕在,你还艳羡旁人不成?”

叶贵妃也是识趣,媚眼如丝。

“得陛下亲手喂食,这下,得轮到天下女子都来艳羡臣妾了!”

于是这件事便被遮掩了过去。

席散后,皇后却动了极大的怒,不由分说地罚他跪在奉孝门前思过。

他跪在冰天雪地里,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心中满是惶恐。

可那时他想不出因由,便不得起。

雪落得他满身,膝下尽被雪濡湿,凝成了冰,是冻彻骨髓的凉。

正在他几欲失去知觉时,叶贵妃牵着一只鹅黄团子翩然走来。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雪地中驻足,片刻,那只鹅黄团子一蹦一跳地往他怀里塞了个颇暖的物件。

“漂亮哥哥,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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