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
“免礼。”
持盈依约来到藏书阁的时候,宫人惯常同她问安。听见门口的动静,本在书架前打发时间的贺九安回过身来,遥遥一笑。
日光恰落在他的乌发上,给整个人添了几分暖意。
持盈走至他身旁时,忽觉得他身上带着晨露修竹的干净味道,莫名给她一种安定之力。
“九安哥哥,你找我何事?”她亦回之以娇俏笑容。
“这个赠予你。”
贺九安展开掌心,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她忽地想起那日之事,笑容凝在唇边,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贺九安垂眸望她,把她的小情绪尽收眼底,却默契地避之不问,另开了一个话头。
“从前在宫中见公主,知你一贯喜着鹅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瞥见她今日的烟粉襦裙,接着道,“臣觉得,那颜色更衬你些,便给你雕琢了这玉佩。虽比不上公主碎掉的那块华贵,可却是我依着你先前那块的纹样,亲自设计的,算弥补你那日的遗憾,也算是……”
他想起那夜在信上落的诗,话语点到为止,旋即弯了弯唇角,把玉佩递至她手心,“公主瞧瞧,可喜欢?”
持盈这才仔细端详起来。
不同于季珣强塞给她的那枚,而是以青玉为底料,黄金雕迎春,金玉呈祥。
如他本人一般,透着蓬勃暖意。
“是你亲手所雕?”
持盈有些意外,自觉这份礼实在珍贵,突然对他生出了内疚之心。
她只是把贺九安当成她这一世的救命稻草,才死死抓着不放。
她对他,有尊重,有欣赏,却独独缺了那份年少悸动。
她虽不知贺九安心中如何看待她,但比起她来,他终归要真诚许多。
如若日后两人修成正果,她定要好好补偿才是。
想到这儿,她展颜一笑。
“真漂亮,谢谢九安哥哥!”
贺九安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自觉不妥,手一偏,只替她绾了绾鬓边碎发。
持盈略显羞赧地后退半步,垂了眸。
隔着层层书架,无人留意到一袭绣金鹤的白袍一角。
季珣手中正握着一幅工笔图,视线却遥遥落在二人身上。
前些日子,他被那碎玉伤了手,今日刚拆去纱布,便想着来藏书阁找一找迎春的图样,却没想误打误撞,看见了这一幕。
曾几何时,持盈总偷偷打听他的行踪。听闻他来藏书阁,便故意来此,再装出与他偶遇的模样。
实则,她前脚刚问完,宫人后脚便如实相告。
他看着她的拙劣演技,就足以心情愉悦一整日。
那时,少女脸上挂着浅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儿,故意踮着脚,问他最上层放的是什么典籍,能不能为她取下来看。
如今,她依然巧笑倩兮,却不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另一个男子。
季珣屏息静气,试图把自己立成一颗不起眼的绿植,匿在书海之中,手中的画卷却平白多了一层褶皱。
握着它的人,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只见贺九安对持盈道:“臣与殿下闲来无事时,曾一同学过琢玉。”
“那皇兄学得如何?他那样的性子,定不如你耐心吧。”
持盈话音未落,便想起那块碎玉。
会不会也是出自皇兄之手,由他亲自雕琢的呢?
“看来公主对殿下的了解还不够深呐。他可是最沉得下心之人。只是,他更善临摹,不善想象,因此,在即兴作画上,臣略胜他一筹。”
“这样啊……”
持盈心下了然。
她知道季珣一向不善作画,如今又在贺九安这儿得到了印证。而那块碎玉上的迎春极其精细,非工笔大家不可得。故那块玉佩,应是他随意搜罗来的玩意儿吧。
只是与自己的喜好误打误撞罢了。
毕竟,他怎会留意自己喜欢什么呢?
她在宫里过了十一年的生辰,他从不投她所好,每每只会送些与旁人大差不差的礼物。
她都能想象出他的语气——
“从库房里随意选个女子喜欢的摆件,送过去便是。”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跪礼之声。
“陛下万岁!”
持盈一听,当即有些慌乱,四下寻觅着藏身之处。
“糟了,若被陛下发现,怕是又要受罚!”
贺九安头一次约公主来此处见面,本以为挑了个再光明磊落不过之地,没曾想陛下突然驾临此处,一时也有些慌乱。
他身处朝堂漩涡之中,自是知道,陛下同意将持盈养在宫中,是为了用她这个宗室女联姻,好坐收渔翁之利。
若见她在此处私会外男,定当严加处置。
现在出去已来不及,只能往里面躲一躲了!
他一把拉过持盈,正要往藏书阁深处去,想赌一赌陛下不会久留,还没走出两步,便受了阻。
他回首看去,却见季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攥着持盈的另一只腕,眸光正死死盯在他的手上,面色不善。
“贺九安,你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发现也罢,若是被人发现,你置孤妹妹的清名于何处?”
他当即松了手,向持盈躬身揖礼。
“抱歉,公主,臣方才事急从权。”
“无妨。”
持盈不动声色地自季珣手中挣脱开来,稍稍安心。
若只有她和贺九安被陛下撞见,确是难为自己辩驳,如今皇兄也在,便可以相互为证了。
届时,只消说他与贺九安相约来此,她与他们偶遇便是。
她偷偷抬眸打量季珣,却见他的目光凝在先前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抿着薄唇,瞧不出情绪。
“哟,朕没想到,今日藏书阁里这般热闹啊。”
陛下人未至声先至,待走到季珣与贺九安面前时,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持盈窥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悦。
原来,陛下不喜欢皇兄与九安哥哥在一处。
“陛下万岁。”她乖巧福礼。
皇帝这才正眼看她。
“持盈啊,怎地今日不呆在清凉殿,反倒跑藏书阁来了?从前朕便常听宫人说你总往这儿跑,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
“女子素来以德行为先。你与皇兄皇姐们在文慧殿读书上课,便已足够了,往后还是少来此地为好。”
她只敛眸称是。
但心中再清楚不过,陛下不愿她读太多书,只是因为读得多了,便不会再这般听话了。
上一世,她在宸宫时并无此悟,而是到了北燕,发觉独当一面步履维艰,才养成了读史的习惯,连带着性子也变了些,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转圜。
众人又与陛下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
季珣与贺九安并肩往东宫走,持盈则是回了清凉殿。
一路上,季珣一言不发。
贺九安受不住周遭的沉闷,率先出声:“怎地你今日也在藏书阁?”
“怎么,你去得,她去得,孤便去不得?”
贺九安平白吃了他这一呛声,有些莫名其妙,仔细回想,还以为季珣仍在因他那时想带持盈躲藏之事动气,特又后退一步,对他行了个大礼。
“得,殿下,臣给您再赔个不是。是臣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公主清名。”
季珣闻言,止了脚步,与他站在昆明池边,静静凝了他片刻,蓦地问道:“贺隨,你是否心悦持盈?”
贺九安一怔。
季珣鲜少直呼他的名字,除非有格外要紧之事。
他知道,他这般严肃,绝非随口一问,于是斟酌良久,亦郑重答道:“公主是臣这一生所见最美好的女子,又有谁会不喜欢?”
是啊,又有谁会不喜欢?
季珣动了动唇,却见贺九安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臣感受得到,公主她这些时日的刻意讨好,并非全然是爱慕之情,想必殿下……也感受得到。”贺九安苦涩一笑。
季珣微微一怔。
当局者迷,他可感受不到。
他只知道他看着她与旁人成双入对的画面,妒忌得快要疯了,却碍于身份,只得压下满心酸涩,远远望着。
“你此言……是何意?”他轻声问。
“子卿,五公主将要及笄了。”贺九安沉声答,“及笄后,陛下会钦定她的婚事。所以,在臣看来,公主如今的小心思,倒更像是她的一场自救。她不愿由陛下全然掌控她的人生,故而选择了臣,暂当她的避风之港。”
季珣迟疑地望着眼前好友。
是啊,持盈素来内敛,却把他拦在东宫外,递上一封情信,又做吃食,又来私会,每每见他,还特地换上粉红,确实有些刻意。
也是他妒火蒙心,竟未参透她之所图。
可上一世……持盈明明不在意和不和亲。
她只在意每天与自己相处的时日。
许是自己的心境不同,经历之事也不同了罢。
总之,他既重活一回,定要护她一世安宁。
“九安,纵然你知道持盈她是刻意接近你,你也心甘情愿?”他试探道。
贺九安释然一笑:“她若当真需要一个避风港,又有何不可?你也知晓,贵族子弟的亲事,常由不得自己做主,与其将来娶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如今公主她愿嫁我,不是更合我的心意吗?”
“可她若不是真心喜欢你……”
他不知为何,总想出言反驳,似是一条饵线钓出水面的鱼,仍在垂死挣扎。
“她如今是否真心,有那般重要吗?子卿,余生还长,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公主她亦非不可融的寒冰,不是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分外通透,却令季珣喜忧参半。
经贺九安一点,他暗喜于持盈并非全然变了心,却也忧她日后是否真的会对贺九安动情。
季珣回到东宫,独自枯坐在书房中,望着书案上放着的几块碎玉,小心包好,又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新玉料,刚划下一刀,却因手上的伤未好全,与原先比偏移了些许。
他耳边萦绕着持盈那时的话:
“纵然修好,岂会毫无裂痕?重新雕琢,又可还是方才那块?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完好无损的时候了!”
他闭了闭目,靠在椅背上,容色有些倦。
他想起今日在藏书阁看见贺九安赠她的那枚玉佩,干脆反手碎了眼下这块玉料,把碎玉与图纸往前一推,同自己划清界限。
他究竟该如何做?
是不是……她有了新的玉佩,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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