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十九年,先帝骤然病逝。
先帝子嗣不丰,诸子只余六皇子文乐逸尚在。遂顺承帝业即位,改年号为永昌。众臣及外姓诸侯皆俯首恭诣。
新帝登基,一切礼仪从简,朝臣再有意见,在看到护送新帝从边关返回的一众武昌军……也变成了没有意见。
文乐逸几乎是一天之内象征性地走完了所有程序,立马走马上任……给先帝收拾烂摊子。
……歹竹出好笋。
真的是老天开眼了。
现任吏部尚书郑浽站在殿中想着。心中万分庆幸。
先帝病逝,帝位空悬。如他一般被先帝搁置冷漠的旧臣都戚戚然于恐乱世降至……
没想到啊,想到这里郑浽连耷拉下来的眼皮都整个振作。老天爷到底是不忍看到乱世起百姓受苦,还给先帝留了个独苗,还是一亩地里唯一一颗看起来齐整的。
这简直就是及时雨,救命粮。如果不是不允许,郑浽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去皇陵哭上一顿。
——先帝啊,您临到头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郑浽发自内心地感叹。
先帝登基后做的最正确的,且唯一正确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生了新帝这样一位能看出来保底是贤明之君的儿子了。
传闻中在边关战死,却又在先帝病逝后奇迹般地返还,最终登上皇位的六皇子文乐逸。在一些人眼中走了狗屎运,才捡到皇位的幸运儿,此时正皱着眉查看着吏部递上来的文书。
殿内没有点燃熏香,一盏茶水放置在一边的小方桌上冒着茶香的袅袅水汽成了殿内唯一一件热乎的东西。
除此之外,无论是君臣两人的脸色,还是殿内的气氛都压抑到了极点。
文乐逸一袭淡青色的罩袍,只衣角袖口绣了暗纹,眉目冷清,面冠如玉。这样一番好相貌,却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
冷的像上好的墨玉,看人时又像是一点寒芒的剑锋。
透着股沉睡着快要被惊醒的猛兽一般的寒意。
怪不得那群吃干饭的朝臣不敢与新君对视。
就连郑浽这样的能臣忠臣也不由得整肃己身。
这样的冷硬气质配上这位新君上任后几乎是不停歇的一连串新政,习惯了先帝不作为的庸碌臣子们几乎是忙不迭地藏起了自己心里的算盘。
郑浽上一任吏部尚书就是因为怠懒被夺去了官职,又不知新帝如何决定的人选,把被冷落多年的郑浽提拔了上来。
“……太慢了,赈灾都过去一个多月,泉城受灾的百姓安置下来的还不到三成。”
冷冷的声音将郑浽从思绪中惊醒,想起还在御前,急忙恭敬地弯腰:“陛下息怒,泉城水涝早几年就有了,近年来也时常受灾。……灾民大多被冲散了,实在是难以安置。”
换句话说,就是前几年赈灾工作就没有到位,今年又有洪涝,灾民还不知几何。赈灾的官员到了地方,急忙又写了奏折上来。
——陛下,灾民太多了!咱们的粮食和银钱不够啊!
郑浽想起这个事情也是头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先帝不干人事,烂摊子全丢到后面人身上了。
文乐逸闻言皱起眉头,这几□□事忙碌他几乎没有休整的空闲,先帝留下的漏洞补一个又出来一个,奏折成批地递上来,不过大多是要钱要人。
人好办,在他整治了几个怠懒的朝臣后,剩余的及时是短时间的胆怯也不得不绷紧了皮做出个勤政的样子。
可是钱……先帝病重时都不忘记盯紧工部建踏仙阁,这种文乐逸看来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就知道国库空虚的缺口都用在了何处。
他放下奏折,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银钱,倒是有方法。”
郑浽一愣,转念想到新帝近些天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后背都开始发麻。连忙弯的更低了些。
文乐逸像是没有看到他的神色,端起一旁热气散掉一些的茶盏,慢慢地饮了一口。盏茶旁特意摆着的好入口的茶点,也随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他因为幼时遭遇胃一直不好,早年还不知饥饱的胀痛过肚子,被人说教后才养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
从那之后,他的茶几旁总会放着一盘点心。
郑浽看他思索认真,一边不敢打搅,一边又忍不住地联想上面那句的银钱从何来。
昨天才抄的那家,听说搜出来几千两的现银。还有铺子,田地等,都充入了国库。
嘶,细思恐极,不敢细思啊。
郑浽本就恭敬低着的头,低地更下了。
“泉城涝灾只赈灾不治理,如同治标不治本。”
文乐逸放下茶盏,从一旁的奏折中抽出来一份:“工部呈上来的水道堤坝治理方案你也看看,明日写份奏章上来。治水的官员……算了,这个不急。”
他说到一半,停了口。又谈论起其他几项政事,方才让郑浽退下。
只是郑浽告退之前,捏着手里工部递上来的治水方案,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陛下,泉城的水涝由来以久,之前就有过治理的例子,而且……臣想到一人。”
这个时候提到同僚,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这也是郑浽犹豫再三才开口的原因,只是水涝的问题根深蒂固下已经成为泉城及周围的痼疾。先帝在时一再耽搁一再拖延,幸而新帝是个实干的,又体恤民生,郑浽才开的口:
“工部侍郎寇丰,在进京之前曾在泉城当过三年的知府,当时也有过水患,得他带着官府衙役几夜的筑堤守坝才免于决堤之险。臣曾在赈灾队伍动身时去问过一回,只寇大人似乎有所顾忌,不仅是泉城的情况,连当地的堤坝水道如何也不肯透露。”
郑浽还是第一次做这种背后参人坏话的事,之前这都是那些宠臣信臣的活。这也是他想着灾民们实在受苦心焦,才冒险提的一嘴。
水患之灾人命关天,偏偏寇丰不知怎么得,就是不配合不透露消息。
郑浽心里也有怨言,知道你跟当朝右仆射有关系,也不能这么目中无人吧。
“他?”
文乐逸听得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就意有所指:“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另有安排。”
郑浽来不及想这“另有安排”是好事还是坏事,恭敬地行了个礼,弯腰退了出去。
等到殿中重新安静下来,文乐逸轻敲几下桌面,从殿中不知何处绕出来一位人影。
人影一身黑衣劲装打扮,甫一露面就恭敬地单膝跪地行礼:“陛下。”
文乐逸不急着开口,先从一边卧倒的一沓纸中抽出来一张,晃两下展开。纸张上写了数十个名字,有一些划掉了,有一些还在。划掉的那些没有规律,似是写的人随性地选择划去。
而这一次,文乐逸只拿起笔,就在上面再划去了一个。
“寇丰,就他吧。”
还未起身的人听到名字,猛地抬头。
文乐逸眼皮不抬地悠悠道:“户部工部都上奏折说缺银两,刑部闲着也是闲着,再审几个也没有关系。”
如果郑浽还在,看到纸上的名字,只怕下一秒就要惊跳起来。
上面划去的,都是近来犯事的。
有免官的,也有贪污或犯其他事情被抄家的。
文乐逸看着还剩下不少的名字,心情好上一些。
下次再有缺钱的,再划去几个。
“你盯紧了,等他下了狱,除了刑部,任何人不得接近他。”文乐逸歪着头手松松地撑着下巴,语气冷淡仿佛说的不是任何吓人的话。——即使是讨论着一个正四品的官员,牵扯的还不止一件贪污买官案。
前几天抓进刑部的小官供出了曾经贿赂寇丰以谋求更好的官职,刑部早就整理好了证据只差抓人。
文乐逸轻描淡写地扫了扫袍脚:“我记着他母亲有年岁了?就不惊动老人家了,抓了其他人就行。让你的人把寇家盯紧了,往来的任何人,马夫商贩都要排查干净。”
殿中的人沉默地低首:“是。”
文乐逸的好心情止在意识到今天还有一件事上。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又不情愿地开口:“暗部放出去的人选定下来了?”
殿中的是新任的暗卫统领,年纪瞧着不大,但却沉稳内敛。
“是的,陛下过目。”
他从袖口掏出一叠子名单,起身绕过桌脚,恭敬地从一旁递了上去。
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大臣这些天换了不少,关系天子安危及隐秘的暗卫部门,也随之大换血。
先帝晚年不知道是怕死还是心中有数自己做错的事太多,养了一批的暗卫,监视探查朝中大臣消息。曾有大臣在家中吐露不敬的话,第二天就下了狱。
朝中人人自危,出了早朝也不敢聚众闲聊,说是风声鹤唳也不为过。
暗卫太多,文乐逸对着这些掌握不少秘辛的先帝心腹也不放心。
知道不多的,武功不够的,天赋也不行的,文乐逸网开一面,给了遣送费都送了出去。而其他的也清理了一番。
算算日子,遣送的该是今天出宫了。
文乐逸在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处久久停顿,脸色冷凝,更为冰冷一分的眼神像是想把这个名字给冰冻住。
要不怎么他越看越气人。
他嗤笑一声,扬笔在末尾添了个“准”,丢给人不再看。
出去就出去罢,总归还是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