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滟’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二人俱是一惊。
他神色未改,睫羽却动了动,捏着她下巴的手如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顺着臂膊一路升起战栗。
谢满衣松开手,不再看她反应,漫不经心地向后倚靠。
越青雨不信刺客有活口,不然谢满衣不会来问她,自然也不害怕他的恐吓。
她吸了吸鼻尖,迟钝地嗅到了血腥味,她恍悟:“你的伤口,还没包扎。”
不闻回声,她眼波微凝,纠结了片刻,试探般开口道,“你怎么叫我‘滟滟’?”
她这会儿没那么怕他,什么话也能说得出来。
“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小字。”
半晌,青年淡淡:“哦。”
又怎样——
他眉眼懒散压低,不以为意一笑,一个名字罢了,她迟早要说的。
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
“怎么?”他撩起眼皮,声线冰冷,不复平日伪装的温润,露出底子里的凉薄与寡淡。
“萧淮叫得,本侯叫不得么。”
又是初见那天——
萧淮叫了她的小字,他听见了。
谢满衣记性还真好,她腹诽道。
“……也不是。”越青雨无意识咬了咬唇瓣,磕绊道,“君侯别生气,只是……”
“为着这一桩小事,也值得我生气么。”他出声打断了她。
确是一桩小事,他方才想到萧淮,自然想起他嘴里那句‘滟滟’,顺口说出来了罢了。
叫便叫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车舆内光线昏暗,他视力极佳,能瞧见越青雨垂下的纤长睫羽,打在眼下茂密的阴翳。
她大约不知道,她那头鸦青色的长发颇为凌乱的挽在肩后,有几缕不大听话的碎发支棱在额间。
断断续续打进来的光影照在她侧脸上,像一只炸毛的漂亮小猫。
她同他说话,却并不看着他,很有几分委屈地窝在他外氅里。
谢满衣散漫地挑起眉梢。
“君侯自然宽厚。”她极有眼力地接话。
他眼神有些奇怪的闪了闪。
大约是车夫察觉里头的交谈声,车舆便比方才行得快了些,已经可以听到街上百姓的叫喝声,应已入了新都城。
沉寂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什么,笃定一笑,“但你一定不知道是哪个‘滟’字。”
“……?”
他意味不明地扯起笑来,不咸不淡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越青雨默了片刻,嘴角嘴角缓缓落了回去,置若罔闻,“‘潋滟’的滟。”
谢满衣淡淡勾了勾唇。
“我问了么。”
“没问。”她极为诚恳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想说,怕你记错。”
越青雨半支着眼睫,柔柔笑了一声,“只是我多虑了,君侯记性很好,想必不会记错。”
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暗讽他记性太‘好’,萧淮的话被他记得一清二楚,连她小字‘滟滟’ 都记着。
谢满衣扫她一眼,目光很淡。
她大约觉得,车舆视线昏暗,脸上的神情亦不会被捕捉,情绪比之前更外显些。
比起往日她那幅纤弱不堪的样子,如今倒更有几分生气。
他声音低得骇人,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很守规矩么。”
谢满衣一时来了兴致,接着拿初见那日的话呛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将小字告诉外男,守了哪门子的规矩?”
“……”
“君侯此话差矣,”她面色不改,极无辜真诚地抬起眼,慢吞吞道,“我们即将成婚,您可是我的未来夫婿……”
她头次说这么不太‘正经’的话,很觉得有些害臊。
越青雨单薄的眼尾一折,耳朵染上一圈绯红,“况且‘滟滟’二字是君侯先提的,我若不接话,岂非太过没礼数了些。”
谢满衣似笑非笑瞥她,冷淡落下句:“牙尖嘴利。”
同他一路北行,相处半月,总觉得,他这个人很难琢磨。
情绪极淡,意味难明。
狠戾、疯魔这样的词同他本人实在很难挂钩。
大多时候,他白衣束冠,风骨温质如玉,同她之间,进退有度,始终隔着礼数二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君子风骨,不外如是。
配得上他昔日谢氏六郎的雅名。
哪怕是杀人的时候,情绪也不曾有甚么波动。
她恹恹垂了眼,脸往外氅里埋得更深,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叫她微觉困倦,没应声了。
谢满衣哼笑一声。
“这衣服,”他眼睑很轻地抬动,淡然睨她,漫不经心地道,“是我的。”
越青雨抬眸,“哦。我知道的。”
说罢将他那件玄黑鹤氅往上一提,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的漆黑瞳仁湿漉漉的,很真诚地说了一句:“很暖和。”
“谢谢。”
“……”
之后,便是一路无声。
他们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水下的那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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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蔡府外,薄雾消散,细雪方歇,却迎来了一场大雪。
合璧守在门口,见有马车过来,快行几步递过一件干净的天青色斗篷。
越青雨接过,将谢满衣的鹤氅还给了他,低低道:“你穿上罢。”
“外面很冷。”
谢满衣颔首轻应。
他应了声,却并没穿上。
谢满衣慢悠悠地在她后面下了马车,淡淡睇她。
斗篷兜帽迎下,仅露出一张白如薄纸的面,掩在兜帽之中,风雪飞簌,斜飞至女郎眼睫上,令她很轻地抖动了下睫羽。
“回去叫人煮了驱寒汤喝下。”他淡声交代。
“是。”她垂着眸,顿了顿,道,“你的伤……?”
“无碍。”谢满衣清楚她想说什么,出声打断她,不以为意地瞥过她,抬眼望了下天色,神情疏淡,“临近年关,不宜在新都停留,明日便启程回涿郡。”
他就这样万分随意地下了指令。
“明日就回?”越青雨错愕。
“怎么。”他的声线很淡薄,视线轻飘飘地又落回她身上,停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还有未尽之事?”
“……没有。”她摇头,只是觉得他受了肩伤,不像能立刻赶路的样子。
“那今天好好休息。”青年轻声一笑。
越青雨抬头看他,没有外氅的加饰,加之衣袍半湿,肩宽腰细,隐约可见喷薄而出的肌肉。
原来他并不清瘦,也很高大,她需要仰着头看他。
他眉眼间颇怠倦,唇色异常白,身上萦绕着血气,不过黑袍加身,却看不出来什么。
越青雨想了想,还是轻声道,“不冷么?”
女郎的视线落在他拎着的外氅上,欲言又止。
“尚可。”谢满衣轻描淡写地撩眉,音色温和,立于纷纷的雪间,星星点点落在黑袍之上。
他后背被冰砸出一片黏腻的血,不披外氅反而好受些。
谢满衣方才落水,寒症又起,不得已运了内力压制,此时肺腑都翻腾着,当真是不觉得冷。
谢定不忍,劝道:“君侯,属下背您回去。”
“不必。”
谢满衣缓缓摇头,抬步而行,他一只手扶着木杖,另只臂弯上挂着那件鹤氅。
几人在雪中走得极慢,越青雨望他背影,步伐竟显蹒跚,脊梁挺拔,黑袍近乎粘连在上,她不免有些错愕。
她思及坠入河中时,清晰可闻的破冰声,而他将她揽于怀里,不曾叫她受到一点伤害。
那样高的山坡,他的后背一定受了伤。连腿都成了这样,摧折于风雪中,步子极重,身侧的谢定却不敢扶他,只亦步亦趋跟着。
他平素温和矜漠,一副皮囊形如谪仙,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融入骨血中,哪怕这种时候,底下的人都不敢造次。
越青雨这时才发现他伤的竟这样重,方才在车舆上还有闲情同她谈笑。
她抿抿唇,不吭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她被拒之门外,谢满衣临进门前,垂眼看她,笑了声:“跟着我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势。”她也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身边没有女侍,我为你上药。”
“我伤在肩上,恐怕不便让你看。”他掸去肩头雪,方垂眸,浓黑的眼睫静静看着她,“再者,我只肩膀有伤,手还安好,上药之事不必劳烦旁人。”
“你后背也受了伤。”她神色平静坦然,温凉如水的眸倒映着他的脸,声音却低了下来,“落水之时,薄冰破碎,你躬身以背相抵,若落了疤痕,到底怪我……”
谢满衣明显怔忪了一下,意兴阑珊地想,这女郎话极少,人亦冷清,不胜病弱,有时却语出惊人,叫见识过各样人等的初安侯都有些始料未及。
“……后背就能让你看了?”话音里带着笑意,有几分想要开玩笑的意思。
越青雨怔然。
这不能么?
在洛阳时,宴席之上多有奴隶袒露上身,以此作乐。她看的多了,不以为意。
却忘了眼前人的身份,她或许不在意,他应当会在意。
她方才太过内疚,心绪难平,这桩事虽不能全然怪在她头上,可跳下山坡却与她脱不了干系,她总想做点什么以此慰藉,一时口无遮拦了些,此时后知后觉,羞惭一并涌上心头,止了话音。
“娘子自重。”他不轻不重地道了声。
“谢定。”他提高声音,唤远处的谢定,谢定不知何时端过来一盆水,尚冒着热气。
二人进去,门被关上。
屋外的女郎立在屋檐下,很是怅然地想,头次有人叫她‘自重’,仿佛她是甚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样。
不多时,谢定从里头出来,不及掩门,将手中的水盆放在一侧,直直向她走来。
“同旁的门阀有别,谢氏极重男女大防,君侯平素也不会让女侍近身,莫提上药这等事。”谢定声音压低,作了个‘请’的手势,“娘子不必多思,君侯请您进去。”
她打眼看去,瞥见那盘原本透明的水被血染的猩红,白色的绢布搭在盆的边缘,一滴滴往水盆里滴血,压根不像被清水稀释过,触目惊心。
他当真能忍,那身黑袍下,不知染了多少血,就这样,一路未尝将痛楚形于辞色,也不曾停了马车,寻医士瞧伤,还能轻描淡写地与她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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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青雨不由惊心骇瞩,方才因那句‘自重’生的气先消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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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满衣已然换了件白色的长衫,眉眼间隐有倦意,坐在窗边矮榻上,曲臂支着头,阖着眸子静目养神。
金纹卧炉吐着细烟向上攀升,一股浓烈的檀香味侵入鼻端,掩下几分微弱的药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敛目行礼,自顾自坐在了他的对侧。
越青雨犹豫良久,启唇:“方才所言冒犯了君侯,请君侯恕罪。”
他睁了眼,瞧见她秾丽的眼尾,染雾的睫羽,他的神色分辨不清,像没什么所谓:“今天倒是不站着了。”
越青雨不明所以,刚收回去的心又跳起来,作势便要站起来。
一只手隔着短窄的凭几,握住她的手腕,雪光幽幽地映照进来,越青雨觉得,他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爱折腾人。
大雪簌簌拍打窗檐,她隐晦地蹙起眉,不看他,也不说话。
青年半晌未言,许久才收回手,意味不明道:“什么胆儿。”
不过一瞬,她又变回了那幅小心翼翼的样子,确乎很像一只猫儿。
偶尔会露出爪牙,但当察觉到外界所谓的敌意时,便会立刻缩入软弱的皮囊里,柔弱纯净,很让人怜惜。
谢满衣察觉自己心绪的变化,第一时间将不妙的念头绝情扑灭,迅速收敛起所有情绪,手指轻扣桌面。
谢满衣低敛着眼睫,面上没什么情绪:“你不必多想,今日之事全然怪我,同你无甚干系。”
“也不能这样说。”她的眉眼纠结的拧住,一双眼睛往下望住了他的腿,“你的腿,没事吧?”
谢满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音色极温和,“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怎么会有人笑着说出这样让人窘迫的话……
他的唇边含着笑,眸底却淡如寒潭,注视着窗外的疏枝,似在思索什么。
“原本觉得今日时机不好,打算到涿郡再与你讲。”半晌后,他侧过头,慢慢道,“你既跟了过来,我便直说。”
“今日的刺客,是冲我来的,不过是借了你的手。”他的视线冷冷地扫视过来,温和的声线也似披霜挂雪,含了凉意。
“你该知道,你于我,无异一柄悬在脖颈之上的利刃,指不定何时,便会刺入我的命脉。”
“我于你,应也一样。”
谢满衣垂着眼睫,望着手边的一盏清茶,仍是那幅温如白玉的仙颜,却无端地让她觉得冰凉刺骨,“因而,我先同你讲清楚,谢氏乃定州门阀之最,聚族而居,府邸内更是人多眼杂,为避事端,越娘子……”
“我们的婚期在年后,为全礼数,府中阿母已为你置办了一处宅子,要你暂住几日,好从那里出嫁。”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既无情谊,也隔了诡计,想必与真正的夫妻相去甚远。”
“为全你名节……”亦是为了护她安危,待在他身边,不免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远远独居,更得清净。
谢满衣望她潋滟的眸,竟停下话音,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异样之感。
他移开目光,几近字斟句酌,语声放的极缓,唯恐伤她半分。
“你在涿郡时,便住在那处宅子里,会有府兵护着。来日若要离去,谢六奉上一封和离书,赠你半数我名下的私财,必不会亏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强调,咱这是一篇小甜文(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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