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阵风,他身后的窗被风掀起,越青雨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一面在心里暗暗思量那话的含意,一面站起身欲将窗户关上。
夜风冰冷冷地扑在面上,越青雨眨了眨眼,绕过垂眸冷淡坐着的谢满衣,将开了一半的窗户轻轻关上。
收手时,那天青色的袖摆却从郎君白玉一般的脸上拂过。
谢满衣若有所觉地抬眸,正瞥见少女宛若凝脂的手腕。
一眨眼,外头的雪落下的更紧,窗扇再度被风掀开,将涔涔夜风吹进来,亦送来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
越青雨暗道这风倦人,一面又要侧身去关窗。
就在此时,指尖忽地擦过一道冰冷的触感。
在这冷冬飘雪天,竟似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凉上半分。
她滞在了原地,不禁垂眸去瞥,竟是她碰到了谢满衣的脸颊。
越青雨微惊,猛地往后缩了缩手。
慌乱间,头撞在了窗沿之上,她喉间吃痛的短促声便要溢出,一时顾忌自个儿的颜面,便要装作若无其事往回走。
怎地碰到了他的......脸呢?
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越青雨暗自窘迫,愈发恨不得就此出去,当作从没来过这里。
少女白皙的脸蛋一瞬升上绯红,手指紧张地蜷着,却忘了脚下且有案台的短柱挡着,忘了抬腿避过,眼瞧着半个身子便要往地上栽去。
忽然——
谢满衣捉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这股力道将她带到他的怀中。
不同于他纤长匀称的手指,郎君的手掌宽大,掌心处有厚厚的茧,那是经年的战事落下的痕迹。
谢满衣微垂眼帘,平静地瞧着她。
少女双眼紧闭,眼皮子颤抖着,连带着纤长的睫毛也微微眨动。
随着这猛烈地动作,她的半边衣衫微乱,半露出白皙的锁骨。
而那雪白之上,有一点红。
是一颗红色的痣,点缀在锁骨之上。
竟叫他一时恍惚。
屋里的气氛仿若冻住,陷入寂静之中。
谢满衣的呼吸声轻微,拂在越青雨耳畔,激荡起片片潮红。
越青雨一僵,手撑在桌案上,很快从他身上起来。
对面人声音温和:“当心。”
迎面扑来陡峭的寒风,越青雨匆匆关上窗子,坐了回去。
“君侯,我......”越青雨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掩下眸中的不自然,低声道,“并非有意的。”
谢满衣微微歪头,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无碍。”
***
翌日一早,晨曦初露时分。
越青雨坐在铜镜前,瞥了眼眼下的乌青,低声吩咐合璧:“用粉敷上遮一下。”
合璧应了声,待为她束发时瞧见越青雨半阖着眼,却忍不住问道:“娘子昨夜没睡好吗?”
越青雨没有应声,袖腕里的手指蜷了蜷。
她想起昨夜。
谢满衣面色温润,斯文平和地不像个武将。
也是。定州谢氏六郎名声在外,持节守礼。盛世之中,素有美名。天下乱局,又披甲入战场。
但......世人传他经家门一变,性情亦大变,动辄杀伐,不讲情面。
看来,传言也不尽相符。
只是,谢满衣说逢此机会与钟玉殊结交,只是个免她自愧的托词,还是当真要上门拜会?
凭他的身份,若当真要结交钟玉殊,压根不必他亲自登门。
莫非,他并不打算摆出身份,只是想与钟玉殊一见呢?
可他与钟玉殊见面的目的若非是收他入麾下,带往定州,那么又为什么要与钟玉殊结交呢?
“娘子,谢定来传话说,君侯今早去拜会钟公子了,您自个儿用饭就好,不必等他。”飞渡推门而入,几步走了进来。
越青雨转过眼来。
“钟公子?”合璧立时被吸走了注意力,扬了扬眉。
“我听说,那钟公子师承名医甘为,于医术上颇有造诣。”飞渡看着神色不动的越青雨,却很明白她的疑虑,思及晨时听镇子里人说过的话,又道,“君侯受腿疾困扰,想必是为此而去。”
越青雨愣了愣,豁然开朗般望向窗外。
原是因此......
***
一炷香后,二楼雅间内。
那位钟娘子还在外头站着,身影倒站得挺直,也不说话。
“娘子,您见不见她?”合璧小声提醒,“一直在这儿杵着也不是个办法儿。”
谁能想到前脚君侯去了钟府,后脚这钟娘子又来了客栈非要见她们娘子。
不过,合璧心里头想,娘子应当是不会见她的,毕竟素昧平生,这一片地界儿又不安生,平白招惹出旁的事来也是不好。
见越青雨垂眸不语,合璧便要推门而出,却被飞渡拽了下来。
合璧蹙眉扭过头,见飞渡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动作。
半晌,越青雨转着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
飞渡心领神会,将钟玉皎迎了进来。
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到此时还未停歇,钟玉皎的发丝微微湿润,半贴在额间。
她也不见外,自顾自坐在了越青雨的对面,同她打招呼:“越姐姐,又见面了。”
“钟娘子特来寻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越青雨看着她,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不为了什么事。”钟玉皎笑眯眯道,“我同姐姐说过,有缘再会。”
越青雨对她温和一笑,心里却觉得疑惑。
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会从第一面起始便要如此亲切呢?
“姐姐,你生的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钟玉皎觑着她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变得羞涩。
少年女孩儿总是很容易令人放下防备心,又带了那么点儿期期艾艾的神色,仿佛真的喜欢极了眼前的人。
“我从小只有哥哥,未曾见过阿父阿母,但哥哥书房里有一幅阿母的画像,同姐姐一样,生了一双漂亮的杏花眼,听哥哥说,我们的阿母是南境之人,所以同镇子上的人长得都不大一样。”钟玉皎瘪了瘪嘴,眼珠子登时泛出薄红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越青雨的眉眼松泛下来,她大抵永远难以对一个对母亲有着孺慕之情的孩子说出不字来。
于是心中苦笑一声,放下了半分的戒备,心道大约三日后便会离开此处,况且谢满衣还去拜会了这少女的兄长,同她说几句话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
面上却不表,神色淡淡,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从出生起,便从没有出过梨谷镇,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南境人吗?”尽管越青雨掩饰的足够好,可眼前是自幼便开始修习察言观色的钟玉皎,便叫她偷得一丝缝隙钻了进去,同越青雨攀聊了起来。
***
钟府内。
博山炉点着沉水香,桌案上摆放着一张古琴,黑漆面,琴面与琴柄之间垂直的木梁上,填着华丽的浮雕,使得这张琴既柔和又鲜艳,足见工匠的用心。
钟玉殊纳罕地看着眼前端坐着的郎君,见他看着那架古琴,却没动作,也不见搭话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道:“晏之,你的那位夫人当真会见阿皎吗?”
谢满衣垂下眼睫,漫不经心摆弄着袖口:
“她知道我有所求,会见的。”
“你是说......”钟玉殊迟疑着,片刻后,眸间多了一丝兴味,“您这腿?”
谢满衣笑意清淡不达眼底,伸手拨动了下琴弦。
“你此时来找我,也不见你有什么要紧事。”钟玉殊思量着,随即豁然,“原是为了让你夫人认为......你寻我是有所求。”
谢满衣望着那张古琴,丹凤眼显出微微上扬的弧度,轻声道:“送到定州罢。”
钟玉殊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明白他在说那张琴,挑了挑眉:“你不是不喜欢这琴,嫌它太过于花架子,音色不佳,反失了其宁静之韵?”
“要我说,你太挑剔了些,这琴出自司州名匠之手,千金难求的东西,你偏要说它音色不佳......”
钟玉殊多看了他一眼,正欲接着说下去,不想谢满衣微微侧眸,似乎笑了一下,道,“确是我不识货,不过今日我又喜欢了。”
“不知士衡肯不肯割爱?”
士衡是钟玉殊的表字。
钟玉殊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从前几次相赠,他从来看不入眼,今日来了便想起这琴,又要他从库房拿出来,灰都积了一层。
钟玉殊挥了挥手,道:“也好。正好作你的新婚贺礼。”
“说到此,我虽不曾见过你的夫人,却在司州见过她的堂姐,那位越九娘子好大的排场,出行时必要数百侍从相随,连马车上都镶嵌着产自燕州的红宝石,待身份不如自己的人也不如越氏儿郎心平,是司州女郎中顶顶精细挑剔的主。”钟玉殊随口感叹道,话音一转,“司州越氏,五姓贵旧,注重风骨清流,怎出了这般张扬的女子?”
“越氏主母袁夫人可称当世女将,竟也不知管教之,怪哉!虽说高门士族皆如此,五姓贵女更是个个儿眼高于顶,但越氏清流之门,养出的女郎竟也一般无二,想必你的夫人亦是如此啊!”钟玉殊叹息一声。
他本没指望谢满衣答他的话,谁料谢满衣取了一张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古琴的手,语气不咸不淡地道:“士衡,不论人非。”
谢满衣神色不变,堂前映入的白光压下来,于男人的眉眼处落了一道光影。
张扬吗?
她好似......同这个词沾不上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