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上门梢后,江铃儿定了定神才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一地的钱袋子。
她略微一顿,原还奇怪明明搜过小毒物的身,他哪来的钱丢给店小二?果然如此。
原来他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将店小二身上的钱袋偷了来,不光店小二,只怕方才自大堂路过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江铃儿下意识抱紧怀中的脏衣服,藏在脏衣下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手背鼓起细细的青筋。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加没有半丝血色。
她明明就在他身旁,而她居然……什么也没察觉到。
“愣着干什么?过来。”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一如它的主人。江铃儿一顿,仰起头——
只见一条苍白如羊脂玉般的长臂垂落在浴桶的边缘,江铃儿一惊,脏衣落在了地上,连忙踱步过去。
只见小毒物露出一小部分白玉似的胸膛,两条胳膊无力地自浴桶边缘垂落,墨色的潮湿的长发滑落,盖住了半边秀美的面庞,如水草般密匝的长睫轻阖着,露出的半张面庞苍白胜雪,垂首闭眸置于浴桶之中。
最重要的是,一桶尚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居然变成了黑色。
不像是阵法反噬受的伤……中毒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在遇见她之前就中毒了?
若不是还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弱的火焰传来的温度,真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还是他……就要死了?
江铃儿豁然抬眸,俯身,伸手向小毒物的鼻下探去,指尖还未触及便听到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跟你说过什么?”那双浓黑的眸倏然睁开,“别碰我。”
指尖霎时停住,缩了回去,老老实实背在身后。
方才在屋外可不是这样,一张毒舌不肯放过人,原以为他恢复了,没想到关了门还是霜打的梨花,这人……是真的很能忍。
明明年纪看上去比她小那么多。
江铃儿抿了抿唇才道:“我以为你……您不是让我服侍您吗?”
小毒物凉凉看了她一眼,忽而两手撑在浴桶上正要站起来时见江铃儿还傻愣愣站在面前,藏在凌乱发丝后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
小毒物额头青筋一跳:“不害臊么?”
江铃儿愣了下,一脸迷茫:“害臊什么?”
小毒物眯眼,嗤了一声:“你还是女的么?”哪有女孩儿家这么大胆的?
江铃儿更迷茫了:“我是啊。”
小毒物:“……”
真不怪江铃儿,她生来就是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未来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哪里做过服侍人的活?自然不知怎么服侍人,更不知道身为奴仆的敢直视主人是第一大禁忌,更不用说她自称是傒奴,是比一般奴仆更低贱的存在。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敢夸下这样的海口,自比傒奴。
无知又愚蠢。
果然小毒物脸上浮现怒气,气极反笑:“是我忘了,你哪是什么未尝人事的小姑娘?分明是久为人妇的半老徐娘,自然不知羞耻是什么。”
那“半老徐娘”四个字说的极慢,几乎在品咂一般。
好毒的嘴。
换作以往她早就暴怒抽人了,但现在江铃儿脸上没什么表情,近乎平静的望着他,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小毒物:“……”
见她还跟木头似的杵着不动,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小毒物沉默了一瞬,两只扣住浴桶边缘的手背浮现山脉一般绵延起伏的青筋,终咬牙喝道:
“转过去!”
江铃儿一顿,听话的转过了身。
啊,原来是想要她转过身啊。
那……为什么不早说呢?
不知为何,江铃儿忽然就想起了纪云舒。许是方才廊下的谈论还是勾起了她内心的波澜,又许是因为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乍一看五官轮廓还有些相似,都是貌美的洁白的翩翩浊世佳公子那挂的,甚至连别扭的性子也像,明明一句话的事,就是让她猜。
什么破毛病。
她心里腹诽了一句,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钱袋子,来来回回数了三遍,统共七个钱袋子,一个比一个干瘪,可能加起来都没十枚铜板。爹在世时,骂天骂地骂当今皇帝,骂官家昏庸无道,搜刮民脂民膏进奉那金人何其羞辱!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金人走狗?!
绝不可能。
不可能!
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绞成拳,胸膛兀自起伏了好几个瞬息后双眸又重归不动声色的黑,恰时身后终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转过来。”
她闻言一动,见到人之后微微一顿。只见小毒物扯过床单略略披在身上,湿哒哒的长发披在肩头浸湿了半身单薄的床单,他半身倚在美人榻上,看上去困顿、孱弱又疲惫。洗净身上的污泥之后,这会儿看上去更小了,比袁藻那丫头还小,看上去似乎才成年的模样,比她小了至少五六岁的模样。
江铃儿藏在凌乱发丝后的双眉一蹙,小毒物细看下似乎在……颤抖着,薄唇泛着青色,极度畏冷的模样。
现在明明,还是闷热的夏天。
小毒物并未看她,只冲着那一桶黑的离奇的水扬了扬下颚:“将那水倒了,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让人看见,换桶新的来。”
话落执起竹笛一左一右在她肩上敲打了一下,倏然她长睫一颤,眸底映着两簇幽蓝色的光,是她左右肩上各燃起了一簇幽蓝火焰!
虽然微弱,就同她颅顶的那簇风中残烛,但是不容忽视!
她感觉到自己僵住的血液也开始活络、沸腾了起来!
小毒物觑着她懵懂又乍喜的面容,勾唇笑了,手中竹笛一转,转而点了点她的额,笑意璀璨又残忍:
“动作麻利点,否则火灭了……死在路上主人我可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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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换了十桶水后,倒在后院的水终于恢复澄澈,而先前遭黑水浇过的杂草——全都枯萎了。
江铃儿以手背拭去脑门上的汗,盯着那枯死的杂草出了会儿神,忽然知道为什么高阳要叫他“小毒物”了。
这么剧烈的毒性她生平第一次见到。
如果是才中的毒,便是大罗金仙也早就断了气了。那么只能是……
他身上来的。
江铃儿喃喃着,这人从头到脚,是一身的毒啊。
她不敢多逗留,不过歇了一口气便提桶离开。一是她明显能感觉到四肢开始发麻、僵硬,双肩上的火苗就要熄灭了。二是早在昨夜她已经知道此人生性喜洁,若不是当时高阳穷追不舍,他又受了重伤,就凭她将他压在泥地里就够她死八百回了。不过还是她低估了此人的洁癖,比她平生见过最最好洁净的纪云舒还要麻烦上百倍!
又是来来回回换了足足六桶水才终于罢休,此时暮色四合,霞光霭霭。
小毒物闭眸置于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气色终于不似之前那么惨白,有了血色好了许多。反之江铃儿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肩上也只有拇指那么大的火苗,她暗自悄悄挪动着,只要靠近小毒物,哪怕只要靠近一点点就会好很多。直到身上好似被冰封的僵硬的血像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开始流动,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好像又捡回了一条命。
她松了口气,下意识瞥了一眼小毒物手中向来不离身的竹笛。
死的感觉不好,她要活着。
她一定要活着。
小毒物却好像误会了什么,本闭着的眸睁开,睨着她轻嗤了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下巴一扬,冲着满屋的狼藉,尤其被他扯过床单后凌乱的床榻,“收拾去。”
江铃儿极轻微的一顿,闻言埋头去了。
她原还想着叫店小二来打扫,想法才冒出头就被自己掐灭了。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大堂里谈论的从西域来的老毒物一定好和眼前的小毒物有关,能叫高阳追十里地的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兼之他一身古怪的功夫,恐怕不仅非正道人士,仇家一定也不会少。这恐怕也是他最后……终于肯留下她的理由。
她一边想着一边理着凌乱的床榻,冷不丁听到冷冷一声:
“你诚心的?”
她一愣飞快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本就凌乱的床榻经过她手,更乱了。
她不想触小毒物霉头,当即全身心去整理,然而嘴上说着大话,实际……很尴尬。
因为从来没做过,手笨的很,不过一条薄薄的被子她扭成了麻花也没铺好,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室狼藉还是一室狼藉。她成婚前自然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成婚后也轮不到她十指沾阳春水,纪云舒不喜旁人随侍左右,屋内一应陈列小到床褥子都是他亲手整理的,甚至包括她的穿着,她的一应所有,她只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好了,这些旁的……她哪里会。
又哪里知道看起来再简单不过,有手就会的家务活怎会繁琐至斯!
明显能感觉到身后向她射来的视线几乎要把她射穿个洞来,江铃儿:“……”
江铃儿越发手忙脚乱,一时竟然忽略了身后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
方勉强将那褥子平铺整齐,弯腰将地上的脏衣拾起,动作之大之莽撞不知怎的撞到了身侧半人高的花瓶,咣当一声,花瓶砸了下来!
江铃儿耳朵虽尖,但实在是身后阴冷的视线太难以忽视,她居然一时不察,等察觉到了也晚了。
她下意识弓起身,抱紧了怀里的脏衣,闭上了眼,然而想象中的头破血流并未到来,只一块修长的阴影覆上了她。
她一怔,霍然抬头,四目相接是小毒物一手抵住半人高的花瓶,另一手撑在江铃儿脸侧的墙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脸阴鸷又嫌弃:
“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
江铃儿:“……”
藏在脏衣下的手指蜷了蜷,杀气甚至都不屑隐藏,她毫不怀疑他想杀了她。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卡壳了好一会儿方道:“我……阿奴错了,请…”
平常她身边的小厮奴仆都是怎么请罪来着?
她学着记忆中的奴仆的样子,垂下了头颅:“请主人责罚。”
“主人”二字昨个说起来尚且艰难,今日已经能面不改色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进步飞快。
但小毒物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他右手一推,将花瓶推回原位,转而一把恶狠狠掐住她的下颚抬起,阴恻恻道:
“你不是想当我的奴么?知道傒奴犯错之后家主会怎么对她么?”
话音蓦的一顿,一滴血珠落在他的虎口上。
那是今日早前为了护住他不妨被店小二用荆棘做的扫帚刮到了脸,寸长的伤口被他猛地一扯,又滋出了血。
鲜红配上羊脂玉似的白,刺眼的很。
见他盯着虎口的血珠瞧半晌不说话,一张秾丽的俊容肉眼可见的脸色更差了,江铃儿疑心他洁癖又犯了,忙说:“我再给您打桶水……”
江铃儿话还没说完,小毒物猛然松开钳制住她下颚的手,转而推了她一把,直将她推到屋外:
“滚出去!”
忽而又大步折了回去,将七七八八的钱袋子都丢给了她,准确说是砸在她身上。小毒物脸色很差声音更是阴冷:
“流水狗都比你干净几分!去休整干净了再来见我!”
话落好似泄愤似的,门被他大力一甩,“砰!”的一声合上了。
江铃儿一惊,眼睛飞快眨了眨,呆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抱着怀里的脏衣服低低说了句:
“……哦。”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老时间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