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一看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又见袁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都混乱了,含含糊糊说着,“要说像……也不大像,要说不像……却又像得很……”
天下第一镖下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堂,袁藻便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的独女袁藻。因生来一头卷毛,袁二叔粗人一个大手一挥便取了个单字“藻”。她与江铃儿差了四岁有余,从小到大便跟在江铃儿身后跑,就是江铃儿的马仔,从来唯江铃儿马首是瞻。
性子也跟她那头卷毛似的,毛毛躁躁的,心里觉得别扭、荒唐又像咽了口苍蝇似的觉得恶心,可惜胸无点墨形容不出来,只能薅自己的头发,薅到都打结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铃儿简直被她气笑了,等到了那“小蹄子”跟前,才明白她话里话外说不清道不出的是啥意思。
她们确实像,却又…没有那么像。
就好像是两片看似相同的树叶,乍看瞧不出什么分别,细看下纹路全然不似,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片叶子。虽然她们身量、五官看似相似,细看下还是不同。比如她一双天生狂草一般的长眉,在她脸上却是修剪得精致而细长的柳叶眉。她的肤色是跟着镖队走南闯北才有的健康蜜色,而她是江南水土才能养出的一身细白皮肉,好像一掐就能捏出一个印子。
如果说她是野蛮生长的枫藤①,她就是临水畔边的蒲柳,此刻望着她的一双同她形似的妙目笼着一层江南的云雾,口吐吴侬软语,即便是江铃儿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楚楚可怜,一颦一笑皆活色生香,惹人怜惜。
“求夫人不要怪罪纪公子,纪公子心善才收留我在此,夫人要怪……便怪陶娘吧!”
陶娘便是袁藻口中的小蹄子了,说完便盈盈跪了下来,弱柳扶风,看着也比她瘦,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江铃儿拧眉,心情陡然又恶劣了三分:“你为何叫我‘夫人’,却叫他‘纪公子’?”
好没礼貌的丫头片子,活生生把人叫老了!
陶娘一怔,像是没想到江铃儿会…没头没脑这么说。
江铃儿从来受江老镖头耳提面命,行走江湖绝不能相欺老弱妇孺,她本就是女子更深以为然。本来便要去寻纪云舒那厮的,寻不得又想知道袁藻口中的相像,究竟像到何种地步,见了面又见陶娘比她小了好些岁,看着和袁藻差不多大,更不可能为难一个丫头片子。直到现在此时此刻,她还想着纪云舒定是因她们相似的样貌才生了恻隐之心,其中定有误会。正要拔腿走呢,陶娘又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期期艾艾,声泪俱下:
“求夫人别赶我出金陵城,陶娘愿和夫人共同服侍纪公子的,哪怕没有名分,哪怕只是做一名随侍左右的婢女……”
江铃儿顿住,转身便是一脚将人踢了开去,勃然大怒: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
陶娘登时吐了一口血,倒伏在地,原紧扣的盘领不知怎地开了,露出一小片青红交错的暧昧痕迹,尤其在白皙的肌肤上更显刺目。
袁藻不懂,轻“咦”了一声:“啥蚊虫这么厉害?”
江铃儿成婚六年整不可能不懂,当即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她领口的红痕,见陶娘有些慌乱的将领口痕迹捂住,越是掩饰越是某种承认,这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江铃儿双拳绞的紧紧的,脸色异常难看,浑身极轻微的战栗着,下唇死死咬着,唇色泛白。
陶娘抬头遥看了一眼屋外,不知怎的忽然抖如筛糠,芙蓉泣露,转眼又换了个称呼:“陶娘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姐姐……姐姐行行好,我是真心爱慕纪公子的,妹妹愿意服侍姐姐和纪公……”
“谁是你姐姐!”
江铃儿直接抄起盘在腰间的长鞭一鞭子抽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就在长鞭即将抽向那张泫然欲泣的芙蓉面时,一道人影一晃而过,下一秒本该出现在陶娘面上的长鞭被一只修长而素白的手抓住了。
是纪云舒。
江铃儿一怔,盛怒之下倒忽视了纪云舒身形快得鬼魅异常,只见纪云舒护在陶娘身前,两人皆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同样的容貌昳丽、翩然若仙,说不出的登对,她没来由又想起坊间的玩笑话,心底幽幽响起另一道声音:
“若是他们俩就无人会传出‘强扭来的瓜’这般可笑的闲言碎语了吧。”
这么一想,气血都涌上了喉间,舌尖都能尝到一股腥味,双眸红了一圈却是慑人的亮,厉声道:
“松手!”
嗓音沙哑,眼尾泛红,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在嘶吼,纪云舒眸光一动,敛了眸,轻声道:
“铃儿……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儿去?我看这儿就挺好的。”
江铃儿怒极反笑,一侧的袁藻搭腔着,大声道:“要说就在这儿说!”
纪云舒并不看她,浓黑的眸只盯着江铃儿,眸光沉了下来:
“要闹回家闹。”
这时江铃儿才发觉不知何时起这宅子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响起,想来不出半个时辰金陵城又有了新的谈资。
她笑了,笑得像哭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眨眼,怕一眨眼就跟那哭哭啼啼的陶娘似的,这才丢人。
“觉得丢人了?也是,你们读书人确实脸皮薄。可脸薄如你却也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纪云舒向来儒雅和煦的俊容登时蒙上一层阴翳。
其实江铃儿何尝不觉得丢人,简直丢死人了!又给他爹丢大人了!她想着速战速决,一人一鞭狠狠抽这对狗男女一顿才好!然而不知为何怎么使力都无法将鞭子从纪云舒手里扯出来,从她印象中该死的只有缚鸡之力的纪云舒手里抽出来!
她终于觉察出不对了,抬眸只见纪云舒沉默的盯着她,浓密的长睫下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咬咬牙手上用了十成力,却不料纪云舒骤然松手,眨眼间又抓住了长鞭一拽,耳边只听见袁藻一声低呼:
“铃儿姐当心!”
长鞭反卷住了她自己,带着她不受控的扑向纪云舒!
纪云舒浓黑的眸映着她瞳孔微张着的错愕的脸,还未待她反应过来,纪云舒抬手利落地在她颈后一劈,她便晕了过去,陷入一个熟悉的染着冷香的怀抱中以及深不见底的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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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了吗?”
熟悉的陈列熟悉的屋顶,她又回来了。
回到她和纪云舒成婚时新买的宅子里。
距离她醒来已有一个时辰之久了,月牙也已悄悄爬上了枝头,而她仍愣愣地盯着屋顶上的菱形花纹,还没从被纪云舒打败的冲击中回过神。
江湖人往往一个握手便能探知功力高深,从纪云舒方才那小露的一手她便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明明三个月前她离家之时,他还是个走几步路就喘的娇花一般的柔弱书生,短短三个月怎会……如此?!!
亦或是他一直……深藏不露?
她飞快眨了眨眼睛更迷茫了,一时甚至都分不清纪云舒另有新人令她难过还是纪云舒打败了她更令她难过。
忽而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叹息声,跟着身侧的衾被塌下去了一块,纪云舒坐到了她身侧,手上还拿着一条巾帕正欲擦去她额上的尘灰,江铃儿蓦的想起陶娘颈上暧昧的红痕,陡的偏过了脸,湿润的巾帕便落在了她的鬓发上。
纪云舒一顿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拿起巾帕又往她额前擦去,江铃儿终于转过头,将视线落在纪云舒身上,声音很冷:
“别碰我,我嫌脏。”
声音冷,眼神更冷。她向来盛气凌人惯了,哪怕此刻身处下风,望着他的眼神也好像在看蝼蚁一般,那是她多年来不自觉被环境养成的上位人看下位人的眼神,更因陶娘的缘故,双眸不由染了明晃晃的嫌恶之色,那是比言语更能伤人的利剑。
纪云舒拿着巾帕的手一僵,走马观花一般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幕铺天盖地的嫌恶视线下妇人将幼子护在怀中的画面,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陡的更深了三分,巾帕便落在了地上。
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看着床榻上的江铃儿,音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明日再来。”
靴子踏过洁白的巾帕,步出了门外。
房门应声合拢,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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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的宅子内,烛火些微。
纪云舒躺在美人榻上,双眸紧闭似在小憩,微蹙的眉头却告知主人并未休息好。
一双微凉的素手犹如青蛇一般缠上他的脖颈又游向了他两侧的太阳穴,轻拢慢捻地帮他舒缓着头疼的老毛病。倏然又滑了下去,在他双腿上轻轻敲打着,伺候着。
忽而传来一道浅淡的声音:
“你好大的胆子。”
纪云舒并未睁开眼,原来他一直未睡。
敲打在他膝上的手忽然停了,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若不是公子默许奴家怎么敢叫夫人知道?”
“你倒聪明。”
纪云舒睁开了眼,视线下落便对上了一张含笑的芙蓉面。
是陶娘捧着自己的脸枕在他膝上,仰头望着他。
烛火暖融的光映在她脸上,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瞧的一清二楚。她好像某种动物讨好的冲着主人笑着,相似的脸上尽是温柔小意和过分甜腻的邀宠的笑容。
是那张脸、那个人永远不会有的神情。
修长而骨节分明犹如羊脂玉的手抚上了女子洁白的颈段,陶娘双眸一亮,更将脸庞眷恋的贴在男子腕间轻蹭着,不过瞬息的时间,那本在她颈上缠绵的手突然发狠,一把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陶娘脸色一白,嘴里艰难而细碎的吐出只字片语:“纪……纪公子……”
纪云舒俯身盯着她,神色未明,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向了谁,片刻后,忽然道:
“如果她像你这么乖……就好了。”
话落,松了手。
陶娘犹如窒息的鱼得了水,不住喘息着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当下仍望着青年讨好的勾着唇,笑容勉强藏着害怕,不必问这个“她”是谁,也不敢问。
纪云舒取过一侧的巾帕擦拭着方才抚着她颈侧的手,细致到每根长指包括指缝都擦拭了一遍。一边擦拭着,一边眉头紧锁着若所有思着什么,擦拭完的同一刻,眉头也舒展了,似乎终于记起了什么。忽然道:
“还没试过鞭子吧?”
话音刚落,陶娘一张俏白小脸才缓过来的血色登时褪的干干净净。
她指尖轻颤着却不敢迟疑,将衣衫上的盘扣一一解了开去,一层层脱落身上的薄衫,露出一片青紫未消的滑腻肌肤。
她双手捧着一条崭新的长鞭呈上前,赫然同江铃儿腰间盘着的长鞭并无二致。纪云舒冷淡的视线在她旧伤未愈的身上逡巡了一圈,便拾起长鞭在她雪背上毫不犹豫抽了下去!
闷哼响起的瞬间,烛火灭了一瞬又亮了起来。
烛火燃尽时,天也亮了。
飒飒鞭声这才停歇,而那闷哼声早就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枫藤就是爬山虎。
前方注意,小变.态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