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你是我强扭来的瓜,我不爱听。你说呢?你是我强扭来的吗?”
不算轻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骄矜声音响起。
女子二十许的年纪,高坐在临窗的案桌之上,鸦羽似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散在肩头,正值日上三竿,金色的光辉透过窗棱洒落女子满身,映出一张姣好的,因挑眉睥睨着眼前人因而显得盛气凌人的明艳面容。
不似时下女子崇尚的柳叶眉、白皙面庞,她的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好似玉石般的光泽。长眉斜飞,好似野蛮生长的狂草,并不难看,自有一股英气,单看一双眉都有些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
她正微微颔首俯视着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青年。
脸色不太好看。
尤其见他握住自己的足踝缓缓放在自己膝上,拿起布条细致又温吞地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她的脚踝之上,等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拽着他的发就是一扯,不算轻的力道,口吻也不客气:
“问你话呢。”
青年发顶的白玉冠登时被扯落,坠在了地上。
见他和自己一样青丝落了满身,江铃儿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儿,顺眼了点儿。
谁说他们不般配的?
乱糟糟的她和乱糟糟的他不挺般配的么?
她叫江铃儿,天下第一镖老镖头江雷龙的独女,江雷龙是誉满天下,人人都要尊称一句“江老镖头”的风云人物,其背后的天下第一镖是名扬四海的第一镖局,“天下第一镖”的狂傲名讳更由当今圣上亲手取名、赐字。
而她是唯一仅有的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生来的天之娇女,是有些骄纵狂傲的资本。
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青年叫纪云舒,她的倒霉官人。
不像她睡到日上三竿衣带不整的模样,他早已衣冠齐楚,如云的墨发系上白玉冠,可惜好好的白玉冠被她扯落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狭长的长睫和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小片线条流畅的侧脸,其他便看不到了。视线聚在一双修长的如羊脂玉般的大手上,那手拿得惯笔,舞得了剑,也是常常为她穿戴鞋履的手。
江铃儿玩性大,镇天随着押镖队伍天南海北的走,裸露在外的肌肤晒成蜜色,一双藏在鞋里的足倒是雪白,也不似现在缠小脚的大家闺秀,一双天足纤细、浑然天成,脚背弓起宛如拉开的弓,此刻她一脚踩在青年一只膝上,另一脚被青年握住,青年虽然是白净俊秀的书生样貌,却也是长年练拳使剑的,指腹覆了一层不算薄的茧子,茧子摩擦着她细嫩的脚心,她眉心轻蹙着,忍耐着痒意,即便成婚六年,还是觉得别扭、不适应。
天下第一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训练门下弟子下盘功夫即便天南海北地押镖也是要双腿覆上数斤重的沙袋,不过江铃儿从来是不遵守这规矩的,从来绑个布条便敷衍了事。
她是个毛毛躁躁、敷衍了事的性格,纪云舒却不是。
他堂堂日月堡少堡主却学了酸腐书生的臭脾气,做事一心一意、一丝不苟,认真得可怕,她跑出门押镖疯玩的时候管不了她,等她回了家给她穿鞋履系布条便是他的活。说好的一条小腿缠一十八圈便一圈也不能少,等他缠好布条,将她的足塞进鞋中,再等他回话天都要黑了!
女子的不耐一丝也未掩藏,青年默了一会儿终于仰起了头,钟灵俊秀的一张白净面庞,音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是你强扭的瓜?我倒不曾听闻,我只听闻人人道我是良禽择木而栖的凤凰,择了江老镖头这根梧桐木的攀龙附凤之徒。”
江铃儿登时变了脸色,紧跟着就从案桌上跳了下来,右手下意识去摸盘在腰上的长鞭:
“谁说的?我撕烂他们的嘴!”
不过足尖才略略沾了沾地便被人两手握住腰肢一把又捞了回去,摁在案桌上,不让她动弹。他凝眸盯着她,此时两人高低换了个个儿,换成他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两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罩在身下:
“不是你自个儿起的头,现在又在气什么?我倒觉着不错,凤凰总比……瓜好听吧?”
“那能一样吗?”
江铃儿瞪他,眼里好像燃了两簇火苗,虽然是她起的头,不过她向来爱逗他,逗惯了不觉得如何,往常她也常挂嘴边,纪云舒向来笑笑不说话,不知为何今日被撬开了嘴巴,他“攀龙附凤”四个字说的浑不在意,她却不能当做没听到。
她当即又挣扎了起来,眸中带了狠,口气也变得恶劣起来:
“松手!”
“不松当如何?整个金陵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稚子人人传遍了的玩笑话,你若当真一人给了一鞭才叫是让人看了笑话。况且…”纪云舒声音一顿,忽的笑了起来,这是自她前日押镖回来,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一抹笑,“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自纪云舒话落,江铃儿脸色就难看的紧,她当然不可能一人给一鞭,否则她爹谦恭仁厚的美名就要折在她手里了。
不过正如他所言,坊间传闻确实八九不离十,不算冤枉。
日月堡囊尽天下奇珍异宝,在江湖中也是赫赫威名的存在,可在纪云舒还未成为江老镖头的乘龙快婿前,不过是日月堡堡主江良丞养在外室的私生子,得了江老镖头独女青睐,攀上天下第一镖的高枝,兼之江良丞龆龀①之年的嫡子折了,正室久未有出,这才被迎回了日月堡,纪云舒和江铃儿成婚六载,他也便当了六年的日月堡少堡主。
孰人不道这个亲成的好?
江铃儿心里头明白坊间更难听的话也有,“小白脸”、“软骨头”还算轻的,更有甚者说他是公狐狸成了精,要不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怎么跟三魂失了七魄一般非卿不嫁?
坊间确实夸大其词,但江铃儿也不能……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她当初确实被纪云舒一副好皮囊迷得五迷三道的,使了千方百计又是软刀子磨、硬刀子动武,甚至不惜动用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无异于金陵一霸的身份威逼利诱,其间种种就不说了,她也是会害臊,也会觉得丢了江老镖头颜面的。反正……反正好说歹说将人掳回了……不对,娶回了……也不对,反正就是嫁与了他!江老镖头爱女如命,当年十里红妆将独女嫁了出去,这事儿轰动了整个金陵乃至整个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而她好不容易将人得了手,隔天就跟了押镖队伍北上领略漠北风光,成婚整六年聚少离多,此番要不是江老镖头六十大寿在即,来年开春她都不一定回得来,而一回来便听闻这样的传言,江铃儿越想越觉得心虚,她仰头紧紧盯着面前这张疏星朗月般的俊容,企图从这张淡笑的俊脸上找出破绽。
“你真的……不生气?”
“他们编排你,你不气,倒为我生气起来了?”纪云舒勾唇笑了笑,日头偏移在他漂亮的桃花眸上投下一簇簇长睫的暗影,声音仍是淡淡的却很有贤夫的气度,“放心吧,都六年了,再气也都过去了,你不过一条鞭子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其他的随他们说罢。”
说着话音一顿,余光瞥见江铃儿足尖沾得的一些灰尘,想来是方才跃下桌来沾得的,其实按江铃儿来看哪有什么灰尘?偏纪云舒是个做事认真严谨又分外洁癖的人,坊间折损他的言语没让他蹙一次眉,江铃儿足尖肉眼都难见的灰却让他眉头拢起山丘,当即取了净水、拧干巾帕,又是单膝曲地,将她的足置于膝上,细细擦拭。
江铃儿见状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按以往她是不肯的,她最不耐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了,但眼下她心虚只好忍着。她看着纪云舒捧着她的足,仿佛在处理人生大事一样过分认真的眉眼,六年了还是不适应……不适应!耳根不由红了偏过了眼,过了会儿才转了回来重新盯着他,心里却想着其他事。
他们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她是火他就是冰,她是炸毛的狸猫,他就是不动的磐石。若非她女匪一样强之迫之,恐怕这辈子不会有交集。
人人都觉得他不仅是天下第一镖的乘龙快婿,还成了日月堡少堡主,是双喜临门,江铃儿却知道他一样都不稀罕。成婚头三年真觉得他是块冰,她以为她能捂热,还是被冻得天南海北的跑。后三年她跑的少了,心想总归是自己强扭来的瓜,再咯牙她也啃得下去!
所幸她不服输。
磐石被击碎了,露出其内温热的暖,他不是磐石,是琥珀石是羊脂玉。
是珍宝。
而她没白生肖似她早死的娘亲的一双慧眼!
江铃儿盯着纪云舒浓密的长睫出了会儿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我不走了。”
纪云舒一顿,抬眸望着她,浓黑的眸子映着江铃儿因为呆怔卸去了七分盛气凌人因而显得有些呆傻娇憨的面容,她蓦的两颊浮起一层红晕,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不走了,下次谁再敢说你闲话,我抽他!”
纪云舒莞尔一笑:“好。”
朝阳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好像他本人发出光一般,江铃儿顿时脸一红,心里升了无限豪情,手舞足蹈同他说着一路南行的所见所闻,又说青龙堂主何庸师叔传了她几招几式,现在的她一打十都不成问题!纪云舒一直含笑听着,江铃儿说着忽而想起了纪云舒方才按在她腰上的手,她居然一时都未能挣开,顿了下,双眸锃亮:
“掌上功夫力道不小,可是八卦掌又精进了些?”
八卦掌是日月堡独步武林的掌上功夫,常人若能学个三分都能在武林横着走了,可惜纪云舒入门太晚,成亲之前都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呢,即便六年来日日昼夜不眠练拳也只能窥得个门径,只见纪云舒摇了摇头,自嘲笑了笑:
“身子倒是强健了几分,不过……还是连娘子一鞭子也抵不住吧。”
江铃儿心底长叹了一声,面上却学着何庸师叔每日宽慰她的做法,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没事,这才哪儿到哪儿!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纪云舒看着面前那双晶亮的双眸黯淡了下来,但笑不语,低头将巾帕扔到一处,拿起备好的布条裹在她的足踝、小腿上,一边裹着一边轻轻说着关于江老镖头大寿的诸多事宜都一一安排好了,就等着三日后大摆宴席宴请天下豪杰。
江铃儿一边听着一边心底暗暗道:贤夫如此,夫复何求啊江铃儿!
自然忙不迭点头着,他怎么说便怎么做,纪云舒不光帮她缠布条,还会在她小腿的穴道上捏一捏缓解酸痛,他将掌心搓热便贴上她微凉的小腿肚,江铃儿只觉得浑身的骨肉都酥软了,她禁不住闭了眼,好像在一朵云里漂浮,啊…还是家里好!
最舒服的时候忽然哼哼了一句:
“那我把那卖身葬父的姑娘打发了吧。”
纪云舒一顿,停了下来。抬眸看她,眼珠很黑:“你说什么?”
其实她这次回来不光听到关于纪云舒“攀龙附凤”的风言风语,还听闻了一则香闺轶闻。
一件让她不怎么愉悦的,甚至一想起来就手痒,只想要将腰间的长鞭抽出,将这屋里的摆设囫囵一抽,抽得稀巴烂才好!
说是一妙龄女子卖身葬父,得日月堡少堡主怜惜不仅给了银两,亲自帮她打理丧事,还为她在金陵置办了一处宅子,有人瞧见,这位少堡主兼天下第一镖的姑爷隔三差五便去宅子里小住呢。
这事儿还不是由他人传进她耳朵,而是她的手帕交——袁藻亲口告诉她的。
她不由信了三分,可经由方才这一通舒舒服服的伺候,人还这么敬重孝顺她爹,江铃儿心里最后一点儿疑云也消了,纪云舒什么为人,她苦心追了他那么久她能不知道?正直、良善、温顺,世上所有最美好的词都能套在他身上!他从来心软不然最后也不能从了她不是?他定是怜那女子命苦给了钱财,还帮她安葬了亡父,不想却被人这样中伤!而她……而她居然还信了!
她还是人么!
江铃儿不由对纪云舒更心虚了,当下怪起袁藻耳根子软,说风就是雨,自小的臭毛病了,而她居然被煽动了,忘了这茬!
江铃儿当即睁开了眸,怒道:
“就让袁藻那小妮子去办!这学舌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说着想起了什么,觑了纪云舒一眼,“你没意见吧?”
纪云舒默了会儿,扯唇一笑: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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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当袁藻风风火火冲来控诉那小蹄子臭不要脸,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已委身纪大侠,若要她搬离金陵,她情愿一头撞死来生结草报纪大侠恩情云云时,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蹄子”是谁。
等回过神后脸都气白了,甚至差点站不稳,原以为捕风捉影的事,这下非得会会那丫头不可了!
“……不,纪云舒呢?纪云舒滚去哪儿了?让他滚出来见我!”
她抄起腰间的长鞭就要往外走,袁藻却挡在了她身前,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铃儿姐你还是别……别去见她了……”
“你怕我打死她?放心我只打死你姐夫……呸!从今往后你没姐夫了!”
“不不不,谁管他死活啊!铃儿姐那小蹄子交给我,你还是别去找她了,最好见都不要见!”
“为什么?”
袁藻又支支吾吾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江铃儿气极狠狠甩了一鞭!青石铺就的道路登时裂了一道深深纹路!
袁藻脸一白,视死如归般大声道:
“那小蹄子长得像谁不好,偏长得忒像铃儿姐你了!”
江铃儿即便怒极,听到也是一愣,脚差点儿崴了,愕然道:
“……啥?”
作者有话要说:①龆龀:指六七八岁的小孩
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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