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一夜未眠的高沉星让穗儿给自己梳妆完毕后便去了她母后的延福宫请安,只是未曾料想,她母后竟连宫门都没给她打开。
初一一早便吃了闭门羹的高沉星面上不带任何喜怒,她从未想过自己与母后之间会走到这一步,这些年间她曾做过无数尝试意欲修复与母后之间的关系,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在昨夜当她亲眼看着自己唤了十八载的母后竟联合外族欲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时,她终于放下了这段脆弱难堪的亲情。
至于蓉儿,十年来的朝夕相处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否则之前沐月池那次她也不会不了了之了,只是现在她也会忍不住设想,若在当初未酿成大错之际她便预先给了蓉儿警示,不知是否能避免如今这难以收场的结局。
她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如这么多年来她苦心试图维系的与太后间的母女亲情一般,很多人并不是自己一次次的付出与退让便能换来对方的真心的,更多的只会是被背叛时的加倍痛苦与憎恨。
回到自己的寝宫,高沉星入了书房,在书桌前枯坐片刻,她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封进了信封。
高沉星唤来穗儿,将刚写好的书信交给她,问道:“可还记得当年在我身边伺候过的李嬷嬷?”李嬷嬷是幼时照顾她起居的宫人,许是因为终身未嫁也未有儿女的缘故,一直以来待她甚为贴心,只可惜在她十二岁那年李嬷嬷被母后以年纪过大为由遣出了宫去。
穗儿点头:“记得。”
高沉星:“她现在住在西郊李家她兄长的家中,你出宫一趟,替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她。”
穗儿不敢有所耽搁,立刻换了身衣裳带了个护卫便出了宫,赶去城西李家寻人。
穗儿刚离开没多时,成吉敲开了书房的门,高沉星见他手里捧着的锦盒问道:“这是何物?”
成吉将锦盒呈上道:“是西南王世子遣朝贺的使臣带来给您的新年礼物。”
高沉星怔住,片刻后挥手:“你先退下吧。”
待书房门再次被关上时,高沉星伸手抚上了这只跋山涉水送来自己面前的锦盒,指尖轻颤,眼底逸出难掩的苦涩,良久,她终于抬手打开了盒子。
锦盒内最上面是一封厚厚的书信,书信下面押着一只羊脂白玉簪,簪头是一朵娇艳罕见的浅紫色鲜花,盛开的花朵被一层透明蜡质封住镶嵌于白玉簪顶部,精美绝伦。
高沉星取过书信,信封外“沉星亲启”四个字正是西南王世子萧云倾的亲笔手书,高沉星细细读完三整页信纸,一如这七年间每一次的来信一般,如故友如知交,细细碎碎地叙述着平日里遇见的奇闻妙事和心底偶尔会出现的小情绪。
萧云倾在信中说到,年前他随父亲在西南山间狩猎时偶遇这株从未见过的鲜花,回去王府后越想越觉得这株罕见的浅紫色花朵与高沉星极为相称,一夜辗转,次日天一亮他便又跑进山里摘下了这朵花,并特意寻了西南最会养花的师傅小心将此花封存后镶在了羊脂白玉簪上。
在书信的最后还有一张萧云倾新作的琴谱,一如《归雁曲》之后的每一首新曲那般,萧云倾都会先寄来给高沉星修改润色。
高沉星铺开纸张磨墨提笔将这张琴谱重新誊抄,然而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打湿了纸张也晕开了刚写下的字迹,高沉星有些懊恼地揉掉了洇墨的纸张,再次重新誊抄,如此反复,待书桌上堆满了被揉烂的纸团,高沉星才誊抄下了完整的一份。
每次收到萧云倾的来信她都会细细回上一封,只是这一次她注定再也无法提起那只回信的笔了,将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地收回了锦盒,高沉星起身打开了书架后的暗格,暗格内整齐得摆放着数只锦盒,是以往萧云倾给她送来的生辰礼和新年礼。
高沉星将手中的锦盒放进暗格,关上暗格的那一瞬间也似锁去了她年少时仅有的青涩回忆,她一直以为等她十八岁这一年萧云倾会亲自来京与父皇求娶自己,她能像话本中描写得那般在远离皇城风景秀美的西南做一个不谙世事的闲散王妃,只可惜世事难料,她大概再也等不到萧云倾的提亲了。
高沉星终于难以忍受地跌坐在了地上,靠着书架抱着双膝痛哭出声,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许是这段时日压抑得太过,又或许只是在与前面十几年无忧无虑的自己告别。
晚膳时分,丫鬟刚备好饭菜,门外便有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紧接着高临快步走进了殿内,他红着眼睛看着高沉星也不开口,高沉星挥退殿内的侍从,主动开口问道:“陛下怎么来了,用过晚膳了吗?”虽这般说着她已经替高临备下了一副碗筷。
高临望着她道:“你想要出宫居住?”
高沉星继续给高临夹菜,边道:“你已即位一年有余,我还住在宫中也是多惹闲话,若不是不放心你,去年我就该出宫了。”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后面的话,“你应该也看到了母后如今对我的态度,若我再继续留在宫中,怕是有害无利。”
高临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他道:“皇姐,你不会不管我了吧。”
高沉星没有回答,只问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高临立刻擦掉眼泪:“不可再在外人面前哭了。”
高沉星伸手替他拭去泪痕,望着他字字真切道:“你要跟着书中的先贤去学习为君处世之道,亦要跟着摄政王学习待人接物礼贤下士之仪,即使皇姐以后不在宫中,你也一日都不可松懈。”
“我出宫居住并不是弃你而去,而是我答应过你想要为你守住这个皇位,有所求便必须得有所付出,眼前的积淀都只是为了这高氏江山的稳定与延续,虽然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许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八年十年,无论你我,都要沉得下心来走过这一段路,知道吗?”
高临避开了高沉星的目光,扭头不说话。
高沉星知道他心底的不情愿,但依旧说道:“我记得城东那座杏花苑一直空置着,每年只有春季举办百花宴时方会用到一二日,陛下若愿意,便将这座宅子赐予我做长公主府,如何?”
***
次日,大年初二,高沉星轻车简从去往慈恩寺上香,她在大殿的佛像前跪了许久,祈愿大惠朝君臣一心国运绵延。
从慈恩寺下山之时已临近正午,马车从长宁的街道上驶过,不少部分商铺都未营业,但路上不时有玩耍的孩童点着鞭炮噼里啪啦地跑过,亦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高沉星端坐在马车内,她的手中握着两枚香囊,这是方才从慈恩寺请来的,一枚为了高临另一枚则是为了孟陆离,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孟陆离能如父皇遗诏中所言那般好生辅佐高临,他们君臣二人若能相辅相成,于公于私都是幸事一桩。
高沉星掀开车帘,望着车窗外百姓脸上洋溢着的欢喜与周遭浓浓的年味,她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马车忽而被拦下,高沉星透过车窗瞧见了车外的孟易,孟易朝她拱手道:“我家王爷正在楼上喝茶,远远瞧见殿下的马车,特让属下来邀殿下上楼小坐。”
一走进茗轩楼,高沉星便被里面热闹的气氛感染了,殿内的炭火炉子烧得很旺,完全感受不到三九的寒意,一楼的台子上戏班子正在唱着一曲精彩的新戏,惹得台下茶客不时传来阵阵喝彩,这还是高沉星第一次见识到这般烟火人间的场景。
跟着孟易上了三楼雅间,推开雅间的门,房间内虽只坐着孟陆离一人,但他面前的桌上却摆着两杯残茶,显然方才是与其他人一道在此喝茶的。
见高沉星进来,孟陆离抬了抬手示意她自便,并唤来茶楼小二让其换上一壶新煮的茶来,高沉星在窗边的空位上坐下,打开的窗户正对这楼下的戏台,倒是个看戏喝茶的好位置。
孟陆离见她这模样挑眉问道:“喜欢听戏?”
高沉星收回视线:“谈不上喜欢,只是第一次来茶楼,四处瞧着皆有些新鲜。”
说话间小二已快速上了茶水与点心,待小二出了雅间,孟陆离方笑道:“待你搬出宫来,便能时常瞧见这些市井生活了。”
高沉星也不奇怪她昨日刚与高临提及欲出宫居住今日孟陆离便已知晓此事,她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道:“是呀,待出了宫便又是新的生活了。”
孟陆离轻笑了一声未再接话。
高沉星啜饮了一口茶水,清香甘甜的口感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起身将上午从慈恩寺请来的香囊递至孟陆离眼前,她道:“我今日去慈恩寺上香,替陛下与王爷各请了一只香囊。”她眉眼微垂,“先前之事,我还未郑重与王爷道过谢。”
孟陆离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香囊:“长公主有心,本王便收下了。”
高沉星重新坐回窗前,她问道:“还有一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敢问王爷当日是如何说服母后主动让步并解了我的禁足的?”
闻言,孟陆离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言语间亦带上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待日后时机成熟,也许你便会知晓。”
见孟陆离这么说高沉星便也不再多问,她低头饮茶,再抬首间却见孟陆离正单手支着下巴盯着她看,于是高沉星问道:“王爷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孟陆离靠上椅背,他道:“我想看看你究竟想要什么。”
此言一出,高沉星饮茶的动作微顿,她稍稍犹豫了一瞬便放下茶杯直言道:“陛下尚年幼,未来凡事还得依仗王爷您多从旁辅佐。”有意加重的“从旁辅佐”四字,很明确地表明了她的立场与态度。
孟陆离声音渐冷:“你这个皇姐倒是很伟大。”
高沉星望向楼下咿咿呀呀的戏子,她的目光很澄澈也很坚定:“我首先是这大惠朝的长公主,其次才是陛下的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