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鸿胪客馆中,北崛可汗阿史那罗禄的亲信大臣阿古奈匆匆走进了管内,敲开了罗禄的房门又很快小心将其掩上。
屋内,罗禄见来人问道:“如何了?”
阿古奈压低声音与罗禄道:“大汗,属下可能知道为何孟陆离迟迟未来找我们谈条件了。”
宫宴那日努吉酒后乱性被孟陆离抓住之事他们当晚便知晓了,罗禄本以为孟陆离定会以努吉为条件与自己开口谈判,熟料整整两日都未有消息,他一时摸不准孟陆离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也拿不准自己究竟要不要先开口与孟陆离要人,这方遣了阿古奈前去大理寺探探消息。
阿古耐继续道:“属下今日从大理寺得知努吉当晚不仅遇到了一名宫女,还遇到了大惠朝的长公主,似乎对这位长公主也有不敬之举,而且那晚是孟陆离亲手从努吉手中救下的这位长公主。”
罗禄皱眉:“长公主?”
“大汗,您可还记得当初云乐镇的探子带回的消息?”阿古奈道,“孟陆离在乐泉宫时,这位长公主便与他同住在乐泉宫,他二人之间定然关系匪浅。”
罗禄依旧有些将信将疑,他当年在边关与孟陆离对峙多时,对孟陆离了解颇深,在他看来孟陆离怎么都不似会被一个女人左右的人。
阿古奈却对自己探来的消息深信不疑,他道:“若孟陆离不是栽在了这女子身上,又如何会甘愿回长宁给小皇帝撑腰的?只怕努吉此次凶多吉少了。”
“没了一个努吉事小,要是孟陆离真与这长公主关系匪浅倒是件大事。”
言罢,罗禄便陷入了沉思,若孟陆离与这长公主之事属实,那便意味着孟陆离短时间内不会与小皇帝翻脸,他便无法轻举妄动,原本他此次前来便是得知孟陆离与小皇帝不和,他想着借机来淌一趟浑水,不指望真能把百里关要回去,能要回去几只小鱼小虾也是好事,如今看来,似有些出乎他所料。
良久,罗禄方道:“明日待我亲自去找孟陆离探探虚实再说。”
政事堂内,门口侍卫来报北崛可汗求见的时候,孟陆离正在殿内听六部的几位尚书呈禀这一年大小事宜的总结。
众人听闻罗禄来求见孟陆离时,不约而同想要起身先离开,孰料孟陆离却对侍卫道:“先带他去茶室休息,待本王与几位大人说完事再见他。”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北崛一行人刚来长宁时的嚣张行径他们可都还记忆犹新,现在孟陆离如此不给罗禄面子,几人都不由担心这罗禄会不会下一刻便大闹政事堂。
户部郑大人开口建议道:“王爷,不若您先会见北崛可汗,我与几位尚书晚些时候再过来?”
孟陆离眼皮都未抬一下:“不必。”
几位尚书见状也不敢多言,纷纷言简意赅将剩余内容一一陈述,如此也用了大半时辰才从殿内出来,出门时皆不约而同朝右侧茶室望去,只见罗禄正坐于室内脸上并无半点不耐之色。
直待走出政事堂,素来心直口快的兵部尚书曹定荣方出言相讥道:“这北崛蛮子在王爷面前倒真如换了个人,要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置信了。”
其余众人虽不言,但也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孟陆离未回来那几日,这满朝文武包括陛下谁人都不在北崛人眼里,直到孟陆离回了长宁,这帮蛮子再不复先前的无礼。
事实摆在眼前,众人方更真切得认识到孟陆离能将两任帝王数十年间都未曾击退过的北崛逐出百里关,并不是北崛变弱了,而是孟陆离足够强大,如今若没有了孟陆离坐镇,这大惠朝的江山便是北崛人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
殿内,罗禄朝孟陆离行了个突厥的问候礼,孟陆离靠在椅背上随意抬手道:“坐。”
罗禄虽已在茶室等候多时,此刻他也没有半丝恼意,他很清楚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是要探明孟陆离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如何,所以孟陆离越是有明显的情绪倾向,他便越容易观察真伪。
罗禄在空位上坐下,主动开口道:“王爷,我今日前来是因为听闻我那个酗酒坏事的手下在宫宴上对长公主不敬,所以王爷您才迟迟不放人,不知可有此事?”
孟陆离冷笑:“你今日都亲自上门了,岂会不知是否有此事?”
听闻孟陆离这般嘲讽,罗禄也未见不悦,只又问道:“既如此我便有话直说了,不知王爷要如何方能放了努吉?”
孟陆离道:“你这手下伤的又不是我,我如何知晓?”
罗禄微楞,随即皱眉道:“王爷是想让我去与长公主道歉?”
孟陆离望着他并未开口。
罗禄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片刻后他道:“是我管教手下不力冲撞了长公主,理应前去当面表示歉意。”
孟陆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既然可汗都这般说了,那本王就遣人去宫中跑一趟。”
瑶华宫中,小太监成吉前脚刚送来给高沉星换药的太医出了门,后脚便又有一侍卫来了瑶华宫,成吉眼尖,认出这侍卫乃是广平王身边的人,于是上前询问道:“侍卫大哥,不知前来何事?”
侍卫倒也很有礼貌,与成吉道:“劳烦公公与长公主带个话,王爷让属下来过来请殿下前去御书房一趟,王爷道北崛可汗要当面给殿下赔个不是。”
闻言成吉谢过侍卫后立刻快步走入殿内与高沉星通禀,高沉星原本上完了药正欲去软榻上靠一会儿看看书,谁料竟又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当听见孟陆离道北崛可汗在御书房等着亲自给她赔礼道歉之时,高沉星一时错愕,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问成吉道:“可知方才来传话的是何人?”
成吉答道:“是王爷的侍卫。”
高沉星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当日孟陆离已经瞒下了自己与那北崛使臣单独接触过的事情,但如今却又突然让罗禄来给自己赔不是,这之中定然还有其他缘由,而孟陆离让自己过去的是御书房而非政事堂,定然也是有意为之。
思及此高沉星立刻起身回寝殿,并吩咐道:“蓉儿,去将尚服局前几日送来的那套锦绣常服取来。”
之前尚服局送来的这件锦绣服乃是准备供高沉星宫宴时穿着的,然高沉星觉得这套常服太过华美并未穿过,眼下倒是正好可以用上了。
蓉儿立刻跟上:“殿下您今日是要穿这套衣裳吗?”
“今日就穿这套,你再帮我化个与这套衣裳相称的妆容。”高沉星在梳妆台前坐下,又道,“去让穗儿将我那套翡翠珠玉的头面也取过来。”
蓉儿与穗儿二人不敢耽搁,很快便为高沉星换好华服戴上珠玉,并化上了精致华美的妆容,高沉星一改往日温婉良善的模样,整个人明艳美丽雍容华贵。
高沉星让成吉按长公主的规制备好步撵,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去往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太监通传:“长公主到——”
下一刻高沉星在蓉儿的搀扶下走入了御书房,高沉星本以为高临也会在此,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屋内只有孟陆离与罗禄二人,高沉星端着长公主的架子目不斜视地经过罗禄,在孟陆离面前浅浅一礼:“见过王爷。”
孟陆离自高沉星进来的瞬间,嘴角便扬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望着高沉星道:“你脚上还有伤,莫要久站,先坐下再说话。”
“多谢王爷。”高沉星在孟陆离一侧的空位上坐下,孟陆离这反常的关切让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未错。
罗禄方才瞧见高沉星第一眼时便在心中敲定了昨日阿古奈的猜测,如此矜贵明艳的美人,也不怪孟陆离会为了她一再迁就小皇帝。
待高沉星坐下后,罗禄便开口道:“长公主殿下,之前在宫宴上努吉对公主多有冒犯,这也是我管教不力,今日在此我代为赔个不是,还请长公主您开个口,让王爷将努吉放出来,不日我定将严加管教。”
高沉星余光瞧见孟陆离一副随意看戏的姿态,心中也有了定数,若孟陆离要放走努吉便也不会一句话未与罗禄商议,便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理寺至今。
于是高沉星冷眼望向罗禄,似乎丝毫未将这北崛可汗放在眼里:“本殿被他伤到的脚到现在还痛着呢,本殿为何要替他向王爷求情?”
高沉星这目中无人的态度落在罗禄眼中倒是与孟陆离有六七分相似,不由气恼,不过不待他有所回应,孟陆离便无奈地望向他道:“那本王也没办法了。”
就在高沉星与罗禄皆未反应过来之际,孟陆离朝门外道:“来人,把努吉给可汗送过来。”
下一刻一名侍卫端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走了进来。
罗禄望着托盘中努吉尚未合眼的脑袋猛然起身,怒道:“孟陆离你欺人太甚!”
孟陆离却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开口的话语也是一副理所应当:“只怪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罗禄再也忍受不了孟陆离的狂妄,气得直接拂袖而去。
罗禄离开后,孟陆离挥手示意那端着脑袋的侍卫先退下,待殿中只剩下孟陆离与高沉星二人时,瞧着高沉星一张小脸煞白的模样,孟陆离问道:“被吓到了?”
高沉星咬着下唇,良久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望向孟陆离:“王爷今日此举究竟为何?”
孟陆离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很满意她现在的模样:“你不是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否则这一身是穿给本王看的吗?”
高沉星道:“我只是不愿在外族面前失了身份。”
孟陆离轻笑着站直了身子:“不管你为了什么,今日都做得很好。”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御书房。
待御书房内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高沉星方卸下强撑着的力道靠上了身后的软垫,她闭上眼,方才努吉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与那晚在问水亭中狞笑之人交相重叠,高沉星只觉周身冰寒,无名的恐惧再次不受控得席卷而来。
回到瑶华宫后,蓉儿与穗儿看出了她的不适,贴心地煮来安神茶给她饮用,然而不待这茶起到效果,孟陆离又遣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高沉星看着眼前这支已经弯曲变形的发簪,想也没想便欲丢弃,然而脑海中闪现出当日孟陆离与自己说过的话——
——敬畏强者,这是万物的天性,明白了吗?
高沉星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这支发簪虽然此刻令她恐惧,却能时刻提醒她记住这个道理,大概,这也是孟陆离特意遣人将这支发簪送回来给她的原因。
伸手取过发簪,指尖尚有些颤抖,高沉星将它摆在了梳妆台前最显眼的首饰盒上,如果无法逃避,那便只有让自己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