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不得乐泉宫上下的祥和,此时的长宁皇城中却是略显混乱。
这日早朝,高临端坐于上位,侧后方的珠帘后坐着的是太后赵氏,朝堂之下须发已全白的太傅许季松立于百官之首,原本许季松身旁的空位乃是孟陆离的,眼下孟陆离不在朝中,百官之上便只余许太傅一人。
太监“有事起奏”的声音刚落,鸿胪寺卿王甫尧便躬身出列:“臣有本奏。”
一旁众人见王甫尧出列,皆面露了然默契垂首,果不其然,下一刻王甫尧愤然的声音响彻大殿:“北崛蛮人粗鄙无礼,这几日在长宁城中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实在不配入住芙蓉苑,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几日前北崛一行人抵达长宁后,原本鸿胪寺按照规制给他们安排了鸿胪客馆内的别院下榻,谁料北崛可汗阿史那罗禄率众发难,嫌弃别院规格太低拒绝入住,面对北崛人的刁难,王甫尧也不敢擅自做主,当即连夜入宫求请陛下圣谕,最后在太后的口谕之下,北崛一行人被安排住进了芙蓉苑内。
芙蓉苑本是皇家别苑,太|祖在时曾将这座宅院赏赐过给当时的太子当做宴请用的别苑,后先太子遇害先帝登基,这座芙蓉苑便闲置至今,只有每年皇家聚会赏花之时方会热闹几日,然芙蓉苑虽闲置但毕竟是皇家的园子,更勿论上一任主人还是先太子,如今太后竟准许北崛使臣入住,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桩荒唐事。
此事本就惹得不少老臣的不满,谁料北崛人入住了芙蓉苑后不仅没有消停,更是变本加厉丝毫没有身为使臣的自觉,他们一边受着大惠朝超出规制的接待,一边面对着长宁的百姓甚至官员依旧蛮横霸道颐指气使,这才短短几日,长宁城中的百姓在街道上见着这群身着异装的外族人都会下意识跑远一些,生怕与这些蛮人起了冲突而遭受无妄之灾。
随着王甫尧的声音落下,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片刻另一道声音响起:“臣附议。”
开口之人乃是御史中丞尹闻,尹闻为官刚正从不行结党攀附之事,其声望在百官中几乎仅次于两位辅政大臣,有了尹闻这位中立大臣一开口,不少早就对此事心有不满的大臣皆纷纷附议,一时间大殿之上跪下了大半求情陛下收回成命的大臣们。
高临本就年幼,自即位以来一直有辅政大臣与太后辅佐,眼下这般情形他何时面对过,他下意识偏头欲朝太后那侧看去,只可惜珠帘之后的太后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无奈之下,高临扬起略带稚嫩的声音:“众爱卿所言之事朕已知晓,此事待朕考量之后再议。”
此时珠帘之后的太后赵氏面色铁青,她怎么都没想到那帮北崛蛮人竟是此等言而无信毫无契约精神之人,然而北崛人入京是得了她的默许,入住芙蓉苑亦是她的旨意,甚至当初使得孟陆离这唯一能震慑北崛之人离开长宁的亦是她,如今当真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延福宫内,尚书令孙其中一下朝便赶来了太后宫中议事,身为太后的亲信官员,当初太后欲与北崛私联以达到削弱孟陆离势力的目的之时,他曾劝过太后此事需慎重,北崛人并不是什么善茬,只可惜当时太后一意孤行以至于陷入了眼下的困境。
太后沉着脸坐在软榻上,问孙其中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孙其中坐在她跟前的圆凳上,与太后分析着利弊:“娘娘,现在北崛人在长宁城中的种种行径已经触了众怒,就算您不开口让孟陆离回来,估计今日朝堂上那些人也会去乐泉宫找孟陆离回来。”
太后冷哼:“哀家就不信,他孟陆离一回来就能镇得住那群蛮子?”
孙其中继续道:“若他也镇不住那便更好了,到时所有的矛头只会指向他,您还能落得一个为了大局礼贤下士的美名。”
闻言太后面色微霁,但又有些担忧道:“这几日看着北崛人一到长宁便一副翻脸不认人的姿态,哀家有些担心他们别狗急跳墙说了不该说的话。”若北崛人反手将与自己私联之事抖出来,那便真的是陷入死局了。
孙其中提醒道:“您与他们联系之时并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若真到了那时只要您坚决否认,便没有人敢多说您一个字。”顿了顿后又道,“不过下官倒是觉得北崛人应该不会将此事泄露,他们无利不起早,泄露此事对他们有害无利,您暂可安心。”
得了孙其中这一番话,赵氏安心了不少,她问道:“孟陆离那里你觉得找谁去合适?”
孙其中道:“明日先让鸿胪寺少卿去一趟乐泉宫,不过他去这一趟十有八九是请不动孟陆离的,然后下官再亲自去一趟。”
赵氏皱眉:“用得着你亲自去?”
“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孙其中言道,“此事先以大局为重,待孟陆离回来应付完那些北崛人,咱们后面再想办法。”
赵氏点头:“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次日衔山宫中,虽然昨日的古琴还在,但因为孟陆离今日也在,高沉星便只随手取了一本书慢慢翻阅并未弹琴,孟陆离只道让她自便也无多言,一时间房间中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没多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宫人进来通传:“王爷,长宁来人了。”
孟陆离头也未抬:“让他进来。”
高沉星放下书起身问道:“可要我暂避?”
“无妨。”孟陆离望向她,“长公主屏风后小侯便可。”
高沉星不知孟陆离此言何意,但思及他素来行事肆意,便也不多问径自走向了屏风后,很快一年约四十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朝着孟陆离行了个大礼:“下官陈典见过王爷。”
高沉星坐在屏风后的楠木椅上,透过屏风间隙她正好可以瞧见外间来人,只是她对朝中官员并不熟识,想了一下依旧未能回忆起这陈典所任何职。
“起来说话。”孟陆离随手拿过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这么老远来寻本王有何事?”
陈典方才一路走得颇为急切,三九的天气里额头上竟还挂着汗珠,见孟陆离问他,立刻答道:“下官是来请王爷回皇城的,王大人本欲亲自前来,只是如今北崛一行人皆在长宁城中,王大人实在脱不开身。”陈典口中的王大人正是鸿胪寺卿王甫尧,他边说着便掏出一封信件呈上,“王爷,这是王大人的亲笔手书,请您过目。”
孟陆离接过信件并未拆开查看,只似笑非笑道:“怎么,这长宁城中是没有其他能干活的人了吗?”
陈典苦着一张脸叹气:“王爷您有所不知,原本光冬祭事宜各部大人尚能协调,只是如今这北崛人一来,整个朝堂都乱了套了,这些北崛人不似来拜见新帝的反倒似来挑事的。”
一说起北崛,陈典肚子里的苦水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这段时日整个鸿胪寺上下受了北崛人不少窝囊气:“从他们来的第一日起就未曾消停过,我们鸿胪寺按照规制给他们安排了外使居住的客馆,谁知那位北崛可汗非说条件太差不愿入住,差点还把客馆给砸了,最后太后下旨给他们安排进了芙蓉苑才罢休。”
孟陆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嗤笑道:“芙蓉苑,还真是给他们脸了。”
陈典见孟陆离似不为所动,复又恳切求情道:“王爷,北崛人在我皇城目中无人肆意妄为欺压城中百姓,实在可恶可恨,还望您顾全大局早日回城坐镇啊!”
“行了,本王知道了。”孟陆离挥手赶客,“你先回去吧。”
陈典似还有话想说,但见孟陆离这模样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带着一肚子的话悻悻离去。
待陈典的脚步消失,高沉星从屏风后走出,孟陆离抬头看她,眉头微挑:“你觉得本王该回去吗?”
闻及此言高沉星不禁一愣,不过在最初的愣怔过后她倒如拨云见日般心生了然,从初云寺回来后孟陆离的种种举动在此刻都有了解释,那日在初云寺孟陆离显然是对她的行迹与目的心存怀疑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都在观察她,现在突然抛出的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对她的试探。
看清这一切后,高沉星垂眸轻声道:“我久居深宫不通朝政,无法妄言。”
孟陆离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的眼底似有讥诮道:“既然你这位陛下的同胞姐姐都无法妄言,那本王作为外人便更不该多管闲事了。”
孟陆离此言让高沉星心头一紧,事已至此,她知道自己是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了。
少顷的思忖过后,她斟酌着缓声开口道:“我确实不甚了解这些事宜,但我却记得当年王爷将北崛异族驱逐出百里关外时,父皇在先祖灵前含泪敬告时的场景。”高沉星面容平静眼神澄澈,她迎向孟陆离的目光,“如今看着外邦蛮夷在皇城脚下作威作福欺压百姓,于公于私我都恳请王爷能早日回朝主持大局。”
孟陆离瞧了她一会儿,轻笑开口道:“过来。”他的语调恢复了往日与她说话时的模样,似乎刚刚那个咄咄逼人的孟陆离是她的错觉一般。
高沉星在孟陆离跟前站定,孟陆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见白皙的脖颈间只还剩下一些浅浅的红印,他方松开手问道:“与我一道回去长宁吗?”
高沉星双眸微敛委婉拒绝:“现在长宁太冷了些,我准备待天气暖和一些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