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左右春坊收假的第一天,定的是巳时二刻上课,明妃巳时正才姗姗来迟。人还没有进左春坊书房大门,兴奋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你们来得也太早了,过年我睡得久,突然早起还不习惯呢!隔壁班是来了多少人?我看见那里面小太监来来往往的,热闹得很。”
神赐公主正与鱼宝妩对弈,告诉道:“一位世子、三位公子,都来齐了。这就好比四个太子,当然要小心伺候。”
“你才是正经的公主呢,他们是哪门子的太子。”明妃停在棋局面前观棋,又看着旁边的神爱公主笑道,“原来你们来这么早是赶作业的。”
神爱扑在黄梨木案几上奋笔疾书,听见明妃说话,就抬头扫了一眼她的女史。
明妃得意道:“你不用看,我的作业是早就做好了。”
神爱咬咬牙,继续抄书。
“怎么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抄了一夜?”
神赐公主道:“你不要耽误她了,她作业一篇都没写。而且前几天夜里不知做什么,淋了一身雨,额头都磕破了,病才好呢,哪里能打得起精神来。就是我没有什么事,逢着坊里收假,我也没有精神了。”
鱼宝妩笑道:“看殿下连破我两局,杀得我节节败退,可不像是没有精神。”
明妃道:“我昨晚听说你们带人去找秉笔太监何欢的麻烦。都说他看着是个少年和和气气的,其实心狠手辣、心高气傲,笑从来只挂在脸上,眼睛里是冷的,极不好惹。此事都传开了,恐怕让他很没有面子,迟早要报复。”明妃很奇怪,“我知道你们是想给小珠子两个出气,可这样打他一下能值什么?不但救不了人,倘若他知道了原委,还不更加折磨小珠子她们。”
神爱手下笔走游龙,想也不想地道:“才不是出气。要不是他拿鬼话哄人,我早把人救出来了。”
神赐道:“我们原想是他过来送风筝,擒住他一顿好打,再逼他放人的,谁知道他拿架子,直接要走,所以才堵他的路。”
明妃失笑摇头,认真道:“你们当开玩笑呢?还擒住他一顿好打,你们两个宫里的人全上,人家也没放在眼里。”
神爱冷哼:“那么厉害吗?”
明妃低声道:“传闻说他身手极高,京城没有几个敌手。”
“那也不是个好东西。”神爱威武不能屈。
“别倔了。他们现在是老大,我们是什么?螳臂当车一样,我们没有好下场的。正好定王世子也来进学,必定有何欢随侍。一会儿下了课,我们去右春坊串班,神爱就找个机会跟他道歉,为了两个宫女,搭进去更多的人,不值得。”
神爱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去。
她不怕何欢暗地里找她的麻烦,她发现何欢就是前几天夜里,她在藏书楼撞见的那个贼人。何欢肯定也认出她来了,昨日才会认怂。所以她手里握着这个大把柄,无所畏惧。
“去隔壁串班问好?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哦,”神赐公主眨了眨眼,笑问,“你做什么梦呢?”
“我做梦?我虽年少一点儿,到底是万岁爷的妃嫔,按礼你得叫我母妃的。我能做什么梦,是你们做梦呢!若没有做梦,也完全想不到那一层意思。是不是?”
“你们看她,不要脸!”神赐公主“啐”了一口,转头与书房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噗嗤”一声,有脸红的,也有不脸红的,只是大家纷纷拿绢帕捂着嘴笑。
素减仪从书堆里抬眼,没好气道:“瞧把你们各位主子娘娘高兴的,有空说这样的玩笑话,也不想想奴婢们聚精会神是在替谁抄作业呢!再要笑,奴婢可就抄不下去了。”
正替三位妃子抄书的几位女史听了这话,都笑着一齐附和,只是手里笔也没停。
神赐公主不为威胁所动,继续落子,对她们笑道:“你们看见没有?素姑娘认真是比我脾气还大,平日说给你们还不信,今日可见识了吧。我也是不容易,才让她替我抄两遍《礼记》、一本《梅溪词》并一本《平水韵部》就气得这样,笑也不许我笑了。神爱还在我旁边抄呢,也不见抱怨什么。”
“还不是你惯的,”明妃突然伸手指了指棋盘,道,“——神赐等一等,这一步走这里,杀她这条大龙。”
“有句话娘娘不要怪奴婢大胆:观棋不语真君子。”鱼宝妩笑道。
明妃拿一条鸦青色细绢帕子,掩面回答:“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君子,还分什么真假。”
“有道理。”众人又笑起来。
神赐公主从善如流,将棋子捡回来重落。见鱼宝妩伸手来夺,她便挡了一挡,道:“反正你又不敢赢了我,毁一步棋什么要紧。”
鱼宝妩只好无奈地笑,偏头对素减仪道:“你也不管管你家殿下,她又和我耍赖呢。”
素减仪头也不抬:“我哪里管得住她!方才我说了一句,就招她又跟几位娘娘告我的黑状。我怕再管,明儿她该跟内务府告状了。到时只怕我是不能留在她身边了,正好去凤凰殿和你一起伺候神爱殿下。”歇一歇,又咬牙道,“还拿我比神爱殿下,我哪里能和主子殿下比呢?要比也该和你比,但那就比不了了,都是赶作业,你们殿下自己抄,你倒闲着下棋。”
“她不要我抄,心情不好。”鱼宝妩留神瞧了瞧神爱公主。
“我家殿下心情不好也不抄作业,着实可惜。”素减仪遗憾地叹气。
神爱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到小珠子两个人的处境,忧心忡忡,作业也抄不下去了。
“神爱殿下,你的作业呢?”太师和颜悦色地凝视她。
神爱回神,看了一眼没有抄完的作业,呆了一呆,镇定地望着太师摇头。
“又没有做完!我要跟内务府说,停掉你的食邑!停掉你的汤沐邑!还有,作业全部抄两遍,三天之内交给我。”太师暴怒地吼完,转身时又道,“不然御膳房将会停掉你的夜宵!”
呵呵,凶什么,早就被他们停完了。还夜宵呢,今天早膳都是去神赐宫里蹭的。
神爱点了点头,提醒道:“太师,你上学期已经停了我一年内所有补贴了。”
“那就再停一年!”
神爱悻悻闭嘴,敷衍道:“明白,学生尽力而为。”
请问现在的处境和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神赐又要和明妃她们去隔壁右春坊串门。神爱摆手不去,她们非要拉着她去。
“你不去,我们去干什么。说什么也要你们冰释前嫌。”明妃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神爱皱眉,冷笑道:“我倒不介意冰释前嫌,恐怕人家想的是杀人灭口。”
“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凶残!”
“不要为难神爱嘛。”神赐公主拍开明妃的手。
神爱用衣袖盖住泛红的手腕,偏头不说话。
神赐伸手来牵她,说道:“神爱不想道歉,那我们就当成是去看表哥好了,说不定能求表哥放了小珠子她们呢。”
……敢问谁是表哥?定王世子只是她们父亲大人的长姐的驸马的哥哥的儿子而已!没有那么亲。
神爱理清了自己与定王世子的亲戚关系,也到了右春坊书房外的院子里。
二十来个小太监正交头接耳地闲聊呢,突然就鸦雀无声,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也不认得谁是谁,只能大约知道是宫里的娘娘公主,个个都花容月貌的。
“要不要去里面通传一声?这么白站着也怪不好看的。”
“宫内女眷,合适不合适?”
“你去吧!我看着水煎茶呢。”
来客身份尴尬,小太监们稀奇兴奋归稀奇兴奋,不敢做主,谁也不去通报。
幸好里面的人可能察觉到门外寂静得过分,也让何欢出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惜过一出来,小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敬畏地躬身行礼。
“哟!爷您看,那不是昨个儿的神爱公主吗?叫这么多人来这里,是不是砸场子来了?”惜过皱着眉,又开始悄悄地看何欢眼色。
然而何欢只看他一眼,让他闭嘴,没什么特别的眼色。
“奴婢见过各位娘娘、公主。”何欢从石阶上下来,也是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神爱公主,继而认出了她们的身份。他客气有礼地微笑着请她们进门,神色间看不出哪里生气。
少年人和气得很嘛!
“他该不是忘记了昨天的事吧?”明妃跟神赐窃窃私语。
他眼角的伤都没愈合,怎么忘得了。
神爱心里冷笑。
果不其然,何欢让路时侧立一旁,本来一直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石板,当神爱走过的时候,他忽然道:“神爱殿下,一会儿请等一等,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也不自称奴婢,看她的眼神里全是冷冷的威胁,整个人犹如冰霜凝成的长剑一般锋芒毕露。
神赐来回看了看何欢和神爱两个人的脸色,甩开明妃按着自己的手就要先一步拒绝。
神爱扫他一眼,对他想说的话心知肚明,这人不想她老拿前几天雨夜的事威胁他,决定主动出击,要跟她私下解决了,可是来得正好。
神爱迈进书房前很不在意地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风轻云淡的,非常高贵优雅端庄。
歉可以道,打可以挨,怂可以认,气势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