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穿过凤姿门,又是一条长长的宫墙夹道,冰冷的红墙黄瓦看得人心里更冷。走了这么一大圈的路,他们也没碰上一个宫人,空荡荡的宫道犹如荒废的死城。
看来选宫女的事得让他们抓紧了,这么大的地方,一个人也看不见。
惜过看了看左右前后的宫墙,后背发毛,害怕地小声道:“爷,我听说这里面的殿下娘娘被关了六年,形同被废,从上到下都疯了。来时我还怕詹事府的人也不正常呢,所幸没有。”
何欢道:“与我们没有干系,以后这样的话不能再说。”
惜过瘪嘴,悻悻地“哦”了一声。
出了风姿门,左拐右拐到了海棠园,死水一般的寂静霎时被一阵欢快悦耳的笑声打破。廊庑下满园的各色海棠开得极好,有一群年少的宫女在草地上放风筝,大约十来个,边跑边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行人惊讶地盯着园子里的宫女,觉得怎么看都格格不入,有点诡异。
惜过望着那边的情形,睁大了眼,对何欢道:“爷,您看!宫里的人心真大,都这样儿了,还放风筝呢?”
何欢瞥了一眼,目光定在亭子里坐着的那人身上。
她大约十五六的年纪,穿绣了红梅的雪锻冬装,外披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披风,懒懒地倚着亭中椅子的栏杆,歪着头在翻一本书。天气冷,她头上仍罩着披风连襟的帽子,漆黑的长发拢在披风里,只有抬袖时露出来一截儿。
惜过也看见了,倒吸了一口凉气,目瞪口呆道:“这是哪宫的娘娘主子啊?原以为世子爷的未婚妻纪蝉郡主已是举世无双,没想到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他一时说话没注意大小声,放风筝的宫女纷纷看过来。
一个身披雪白绒毛大氅的女子走进亭子里,同那个红衣少女说着什么,边说边看他们。
“不要议论主子长短。”何欢一直脚下没停,快到了走廊的尽头。
忽然园子那边飘过来一只断线的蜻蜓花样大风筝,啪地跌在他们脚边,何欢霎时止步。
“这位公公,有劳将地上那只风筝送过来。”
一个穿素色绣兰草对襟袄子的宫女冲他们招手笑。
惜过立刻怒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有要紧事要办,赶着出去呢,哪里有空帮你捡风筝。你当我们公公是什么人!”
“不耽误多久,你先帮我把风筝捡过来再提你是什么人,是什么人跟我们关系也不大呀!我们要趁现在起风放呢,请快一点儿!送过来有重谢。”宫女笑得意味深长。
何欢神色沉静,没有理会,绕开风筝前行。他并不想和宫里的人有什么交集。他讨厌宫里的人——确切地说,他讨厌宫里的皇族。
惜过冷笑一声,也跟着走,边走边不服气道:“你想得美,你们宫里的主子也不敢指使我们公公做什么事,何况你。”
话音刚落,一本书劈头盖脸从边上砸过来,何欢极快地后退了一步,正好替惜过挡住了。
那本书重重地砸在他胸口,可见扔书人是使了劲的。
他冷冷地抬眼,看见方才亭子里的红衣少女正领着那群宫女走过来。
气势汹汹的,不像是捡风筝,像是要聚众斗殴。
何欢看清她惊艳不可方物的眉眼,也看清她眼中意味不明的怒色,最后被少女额上的梅花金钿刺得眼角微痛。
他弯腰捡起那本书,翻开扉页,右下角用簪花小楷写了六个字。
何欢微冷的面色更冷了几分。
白颜政立·佳人。
惜过也瞥见了书上的字,惊讶道:“她就是神爱公主啊——”
神爱从何欢前面的廊庑台阶上去,迎面堵住他的去路,双手拢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惜过没见过这种阵仗,毕竟以往哪有机会被一大群女子围堵呢,不禁咽了口口水,强装镇定地问:“你们、你们干嘛?风筝我捡还不行么?”
惜过由于尚未从何欢手里学到一招半式的功夫,只好秉承他家爷的一贯教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低头时就低头。他从地上拾起风筝,悄悄看了一眼何欢的眼色。可惜何欢的眼神与神爱公主争锋相对地纠缠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开了头,惜过无从得知何欢的意思,只好快步跑过去,将风筝递给神爱。
神爱捏着风筝,慢慢抽出来,反手就掷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冷笑道:“何欢公公好大的威风。”
惜过吓得一抖,忙低头退到一边,把战场让给他家爷。
何欢面无异色,看不出喜怒,平静地微笑行礼道:“见过二位殿下。”
既然红衣的少女是神爱,那和她并肩而立的白毛大氅自然是神赐了。
“你忙得很吧?既然捡风筝的时间也没有,”神爱点头道,“那我偏不让你从这里走。”
“殿下,奴婢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何欢不想和她在这里耗着,转身就折回去,准备走另一条路。
神爱原本是没有信心留下他的,但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底气十足了。她道:“是什么样的公务呢?像夜闯……”
何欢立刻回头,打断她的话:“殿下今天想怎么样?”
“放了小珠子、小梨子,还让她们回来当值。”
何欢想也不想,直接答应。以至于神爱有点不敢相信地皱眉,反问道:“真的?”
“嗯,奴婢可以走了吗?”
神爱没回过神,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没察觉,只好点了点头,于是身后的人都跟着让开。
何欢瞥了极力忍笑的惜过一眼,头也不回地快步前行。
惜过同情地偷偷瞄了一眼皱眉的神爱,也忙低头飞快地跑了,他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出声。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一众凤凰殿的宫女都喜上眉梢。神爱呆了好一会儿,突然回神,大怒道:“他在哄我!他都没问小珠子小梨子是谁就答应了!”
定王府原本坐落在皇城东,雕栏画栋几乎与皇宫一样华美精致,只是略小一些。皇宫里当差的各司各局精简之后,定王府也一应齐全,京城的百姓都称之为“小皇宫”。
不单是定王府这样规模宏大,政事堂四位大佬各占一方,府邸修建得没有什么差别。
现在正式搬进了皇宫里,各位主子的住处就还按照之前在定王府那样来。
何欢一路进了世子住的毓庆宫。候在门外的太监见了他就笑道:“世子爷让您回来了就进去回话。”
何欢点头进去。
殿里不止定世子一个人,还有一位是威远大将军的公子,二人正在谈笑风生。
“世子爷,杜公子。”何欢笑着开口。
世子一眼看穿他,好奇地笑问:“何欢你这是怎么回事?看你的脸色,像是在生气,又不像在生气。宫里有谁让你不高兴了?还是詹事府没把差事办好,东西不齐全?也不要紧,不用为他们生气,关了六年的人了,脑子还清醒就不错。我们过几日再进学也是一样。”
何欢笑道:“奴婢没有生气。詹事府的几位大人差事办得很好,各位公子们的东西也都备下了,世子爷不用费心。奴婢看右春坊各处都不错,也幽静,是个念书进学的好地方。世子爷明日看看怎么样,毕竟奴婢只有这一点见识,眼光也未必准。”
“你看他说话,”世子指着何欢对杜公子哈哈一笑,摆手道,“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看,若不是生气,恐怕就是身上不舒服。这里没什么事,我一会儿同杜兄出府,你去歇一歇,要办的事带回院子里去,晚上再来伺候吧。”
何欢还没有谢恩,世子发现惜过欲言又止,就道:“你们爷哪里不好,你一直跟着他,是不是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惜过觑了一眼何欢冷肃的眼神,一心想替他出气,只当看不见,低头飞快地道:“回世子爷,我们爷应该是生气的,宫里有人拿书砸奴婢,我们爷替奴婢挡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就是凤凰殿的神爱公主。平白无故就拿书砸人。奴婢帮她们捡风筝,送过去她们还不依不饶,堵住我们不让走。幸亏我们爷机警,才得以顺利脱身。”惜过委屈道。
世子停了一停,走过来拍了拍何欢的肩,劝慰道:“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要生气了。神爱公主的皇姑母是安平长公主,尚主的驸马正是我二叔,算起来她还是我表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她砸就砸了吧,以你的功夫,还不是蜻蜓点水一样。”
何欢笑道:“世子爷别听惜过胡说八道。再怎么样,神爱公主是主子,奴婢怎么会生气。”
“那就好。你下去吧。”世子很放心地点头。
何欢疾步走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理也没理惜过。
惜过抱着厚厚一摞折子书函,苦着脸跟在他后面:“爷,您好歹理一理我,哪怕骂我两句也好啊!我刚才看您不开心,想着肯定是神爱公主冲撞了您,就想告诉世子爷替您出这口气。没想到他们是亲戚……”
“折子放下,出去。”
何欢本来没生气,也让惜过给惹得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