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春兰双目圆睁,“是……项翎?是她……把我们救出来的?”
“还能是谁。”吴同鼻孔出气,“除了这位,还有谁能让大人改变主意的?还是在大人的气头上?看那日大人的脸色,一般人真是一口气喘重都怕掉了脑袋,谁敢在那种时候与大人多说一个字的?”
是的,除了莫名其妙得到不可理喻之盛宠的项翎,没有第二个人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春兰愣愣地看着地面,一时竟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在无数纷繁复杂的情绪之中,她第一个感受到的竟是茫然。
她做的这些,她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后,才是铺天盖地的其他情绪,冲得她胸口发胀。
很久很久之后,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垂下了眼睫。
她撑着血淋淋的身体,勉强转身,面对着奉天府的方向,忽然跪了下去。
低头,叩首,三次。
“……多谢。”她低声道。
她费尽心机,豁出命去,却害人反害自身。结果,到头来,竟是她拼了命要害的人保住了他们姐弟的性命。
此等恩情,是她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她将额头重重地贴到地面上。
若不是没有机会,这郑重的叩首,她必定会在项翎的面前做。
认认真真地三叩首后,她顿了顿,再次艰难地转了转身子,换到了吴同的方向,也叩了一下。
“啊!”吴同被她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这是干嘛!”
“多谢。”她抬起头,“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们姐弟二人了。”
春兰很少这样与他说话。
不撒娇,不腻歪,不捏着嗓子,不贴他嗔他。
她就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郑重道:“谢谢你了。”
这种没有娇媚姿态的女人,一点也不吸引人。
可回过神来时,吴同就只听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咚咚咚咚”,跳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一事,”春兰神色甚是愧疚,硬是唤回了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吴同的意识,“项姑娘的耳饰……是我拿的。”
“啊?”吴同不知道该先惊讶哪个,“可是,这东西府里的侍卫可是掘地三尺也没找着,你是给放到哪儿去了?!”
“排水渠?”项翎托着下巴,认真地评估,“顺着水流,会流到河里去,以这里的科技水准,应该是很难找到的了。”难怪她但凡有空都会认真寻找,却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甚至目标个体1139在府中掘地三尺,还搜过所有可以出入后院的个体的身体,都没有见到任何踪迹。
“是。”吴同虽不明白什么叫做“稞鸡水准”,却不妨碍他讲话凑趣,借机讨好眼前这前无古人的府中新宠,“那春兰可当真是可恶至极!您放心,小的这就从府里一路寻到护城河去。就是再难找,小的也不会放弃!”
话虽如此,手指肚大的小棍,顺着排水渠一路不知道会流到哪里,找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吴同当然会做一做寻找的样子,却不过邀一邀功罢了。至于找到……怎么可能找到呢?
“嗯,你愿意帮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你了。”项翎真诚地道谢,“也谢谢你帮春兰传话。她还专门托人把这事告诉我,给我线索,看来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厌恶我。”她倒并不因为春兰的行为而生气。说到底,空间跃迁仪内置基因识别功能,理论上讲只有使用者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方摘下或意外掉落的可能。必然发生了什么比春兰使的小绊子更加严重的事,才会使跃迁仪离开她的身体,导致如今的局面。
项翎很少与目标个体以外的低级文明个体计较,毫无芥蒂地开口:“春兰和夏竹现在怎么样?他们受了那么重的伤,多亏你照顾了。”
此话一出,吴同心里咯噔一下,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疯狂挥手,否定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您可别拿小的逗乐了……那春兰与夏竹是何等罪人,小的怎么会去照顾他们呢?”
“嗯?”这回,轮到项翎疑惑了,“可是,她和你不是伴侣吗?”
话音未落,吴同“砰”得一声,刹那间就跪到了地上,头颅磕得飞快,“咚咚”直响,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姑娘……姑娘……您这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啊!!”
项翎身处伴侣关系多样的星际文明,并不了解文明CA259的常识。即使季青临不久前给她科普过,她也还不是很习惯。
所以,见吴同被吓成这样,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文明CA259的主人与侍人的关系是兼具了开放式与封闭式的。简单说,就是主人可以任意拥有多名伴侣,而侍人却只能拥有主人一名伴侣。
尽管春兰与目标个体1139从未有过任何形式上的亲密接触,甚至其实在被刑讯之前就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从定义上讲,春兰也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之一。显然,在这样的规则下,春兰绝不应该与吴同成为伴侣。
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吴同与春兰的关系在后院之中人尽皆知,却一直都属于一个公开的秘密,没有人能够真正指正。吴同固然从春兰身上肆无忌惮地获取了许多肉|体与情绪价值,却其实从未真正在春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不会再这样说了。”见吴同如此慌张,项翎顿时开口,认同了他的说法,又真诚道,“放心吧,你人这么好,还特意帮我找东西,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吴同身上一个激灵,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位小姐的意思。
他一直当这位小姐是个好拿捏的,所以大大方方地装模作样假意忠心,嘴上万般好,事情不需做,无本万利地赚人情。
可其实,这上等人各个都是人精,哪个是好糊弄的?这项小姐看上去懵懵懂懂,心里却竟也早已看穿了他的伎俩,顺势就拿他与春兰的关系拿捏他给她卖命。
毕竟,他与春兰的关系,寻常后院侍人说话自然毫无分量,可若是万般宠爱在一身的她亲口给大人吹了什么耳边风……哪还有他活着的份儿?
吴同瞬间叫她激出了一身冷汗,迎着项翎真诚的目光,只觉这身居高位的人果真是人人可怕,就连拿捏人的时候都显得菩萨心肠,里子面子是样样不落。
他顿时躬下身子,再不敢轻视面前的年轻女子,连叩两个响头,高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日后,小的必定为姑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项翎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反应。但她太习惯自己对文明CA259的无知之处了。
无论如何,面前的个体看上去显然是善意的,还郑重地承诺一定会帮她做事。这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项翎就随他去了。
吴同千恩万谢,跪叩离开。
项翎随后起身,往排水渠去了。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项翎的话,可能是“平和”。
需要周期性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通常是与“平和”沾不上边的,但项翎却有所不同。就算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她所呈现出的也是一种异样的平和。
平和地工作,平和地生活,平和地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的胸膛。
有的时候还会转上几圈。
在得知自己的空间跃迁仪已经被丢入排水渠,重新找到的可能近乎于无的时候,项翎也十分平和。
事已至此,焦虑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去排水渠看一看,能找到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会失去更多。
奉天府内有数十条排水渠。考虑到目标个体1139曾命人帮她在府中寻找过多次,越显眼的地方存在跃迁仪的可能性越低,项翎毫不犹豫,寻了条排水渠,一路顺着往偏僻的方向走。
这还是项翎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奉天府的占地面积。她一路走一路看,一直到脚都走疼了,身边早已不见人烟,才总算见着了头。
身边草木茫茫,虫鸣阵阵,安静得能听到树叶簌簌。不远处,水渠通向一堵长满了藤蔓与青苔的围墙,自墙下开的排水口中离开,一路去往护城河。
确实是很偏僻的位置。在过去的日子里,项翎闲来无事,时常在奉天府内晃悠,自认对这地方已经有了几分了解,也不知道这府邸里还有如此荒僻的地方。
她一路走到水渠的出口,顶着令人不悦的气味毫不介怀地蹲下身,搬开水渠顶上盖着的石板。渠里尽是水草与淤泥,哪怕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也得很仔细地寻找才行。
项翎不急不躁,转身折了个结实的树枝,蹲在渠边一点点扒拉。
她很有耐心,像游玩似的,不带任何功利心,却很细致认真。
她就这么在渠边蹲了两个时辰,自围墙边缘起一寸寸地向内挪动,仔细地拨开每一点淤泥,从下午一直蹲到了黄昏。
项翎没有找到自己的空间跃迁仪,但她找到了其他的东西。
在水渠某个位置的一侧,有一处淤泥覆盖着水渠石壁天然的孔洞,洞里又压着更结实的淤泥。
项翎伸手拨了拨,挖去表层的污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