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小心翼翼地从奉天府的后门中探出个脑袋来。
一眼就瞅见了门口挣扎着想跑的春兰。
吴同刹那间谨慎地缩回头去,再次四下看了看。
比起气派的大门,奉天府后门的人不算多,却也不少。威风凛凛的守卫们站在门里门外,一个个目不斜视,没一个在意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的。
吴同做了做心理建设,再次捋了捋没有任何漏洞,终于挺起胸脯,清了清嗓子,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啧。”一见门口血淋淋的春兰和夏竹,吴同就厌恶地皱起眉头,斥道,“干嘛呢,干嘛呢这?看这地上,都是血,这可是奉天府的门前!这是你们俩配弄脏的?”
春兰疼得眼前发黑,听得身侧的声音,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肥猪的声音,不看她也认得出。死肥猪,和她好的时候一口一个“心肝兰兰”,腻油腻油得令人作呕,如今见她濒死,竟赶忙跑来耀武扬威,说这种屁话。
别说,这些屁话倒比“心肝兰兰”听着还顺耳多了,起码不让人从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春兰心里自是有万般厌恶,面上却当然不敢显现。她急着要走,好不容易才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正竭尽全力试图拖走夏竹。可她浑身是血,站着都费劲,又如何能拖得动另一个人。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节外生枝。听得吴同的斥骂,她老实地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这就走。请您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们计较。”
春兰这个人,其实是很有几分气性在的。
之前在后院,她借着吴同耀武扬威,一人之下,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被自己利用的吴同隐忍腻歪。但其实,就算是吴同,若是真的惹恼了她,她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到头来也得吴同转头去哄她。就比如项翎离开后院那日,吴同当着项翎的面对春兰又打又骂,回头就再没见到春兰的笑脸,连话都听不到一句,最后只能服软,倒过来赔几句不是。
所以,她当然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被吴同斥骂了,她还低着头道歉,尽是伏低做小的模样。
吴同顿了一下。
然后,他才再次开口,继续骂道:“还不快走!快快快!啧啧,看看这上好的青砖,都让你们的脏血给污了。卑贱罪人,若是这污血脏了哪位大人的鞋底,也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有的人血流得命悬一线,有的人只担心流出的血脏了别人的鞋。
春兰低着头,姿态卑微:“我们这就走。”说话的工夫,她不顾自己还有几根青紫扭曲的手指,拼了命地试图拖夏竹走。
她拖得艰难,却到底是拖动了,一步一顿,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啧。”看着地上的鲜血,吴同脸上的肥肉顿时扭作了一团,嫌弃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越抹越脏。你们把这奉天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转身,对门外的守卫道:“诸位大人,这二人实在脏污,可否请大人将他们二人丢远点?”
然而,奉天府的守卫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后院管事能调动的?守卫斜眼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他又求了另一名守卫,结果不言而喻。见无人搭理他,他只好转过头来,自己处理这二人。
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嫌弃得不行,撇着嘴双手一举,勉强将夏竹托起来,而后尽量让少年满是血污的身体离自己远远的,快步往远处不碍事的巷子走去。
春兰没料到他的举动,惊呼一声,踉跄着追他:“你做什么!你放开他!”又急又怒。
吴同三步并作两步,利索地拐进一个小巷,随手将夏竹放在地上。紧接着,春兰便追了上来。她身子弱,追得又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去。
吴同一把扶住了她,手离开的时候,春兰的掌心已然被塞了个钱袋。
塞钱袋的时候,吴同还在紧张兮兮地四处观望,显然是生怕有人发现自己靠近了这两个罪人,还给他们塞了银钱。
猛然被这混账塞了东西,春兰下意识地将手心中的东西甩开。钱袋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银钱碎响。春兰顿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钱。
“你这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吴同气得骂了她一声,却还是把钱袋捡了起来,又塞进了她的掌心,“怎么,不稀罕要啊?”
那袋子沉甸甸的,拿着坠手。
他们确实是很需要钱的。
两个半残的人,若是连一点银子都没有,如何能在外头活下去。
春兰顿了顿。她不知道吴同为何会如此,却还是开口:“多谢。”
吴同瞅着她一身的伤痕,眉头一刻也没松开,嘴碎的婆子似的念念叨叨:“让你长眼,你不长,非得去得罪那贵人。那种贵人是你能得罪的吗?还想去害人家,没见那项小姐多么得宠?那是你能害得了的?你这脑子,真是比猪都不如!”
他骂归骂,脸上看上去却很难过。
春兰抿了下嘴。第一次的,她竟觉得这丑陋肥胖的男人看上去顺眼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的感动,她低下头,莫名其妙地就对这个她过往从未看得起的男人说了实话:“我是怕她害我与夏竹,不得已先下手为强……先前那么得罪了她,她又对我二人的百般示好不假辞色……那奉天府是什么地方,她那么得宠,害死我二人简直易如反掌。左右都是死,我们不敢坐以待毙,便只能奋力一搏。”
她的想法当然是有凭有据的。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得罪项翎有多么彻底,所以,甫一意识到项翎得宠,她就第一时间上门讨好,期望缓和关系,却得到了颇为冷淡和讥诮的回应。
当然,项翎本人其实并没有“冷淡”或者“讥诮”,她只是缺乏CA259的人际交往基本常识,耿直地发问而已。但任何一个文明CA259的个体看到项翎的回应,都会与春兰得出同样的结论,认为项翎这是早已记恨上了春兰二人,很难握手言和。
春兰理解项翎的恨意,毕竟,是她促使项翎被送入了大人的卧房。这在之前可是必死的事。
尽管项翎反而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扶摇直上,也改变不了春兰此前蓄意害她的事实。
春兰甚至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她如今的处境称得上是“恶有恶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认同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坐以待毙,就这么坐着等死。
项翎离开后院的那天,她跪在地上发抖,满脑子都是自己与夏竹的死期。那之后,她也试图见了项翎几次,却都得到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回应。那时她就便知,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与其就这么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趁项翎才得宠了几日根基不稳,先下手为强,以除后患。
如是,才能自保。
于是,最后一次求见项翎时,她揣上了要夏竹仿造的情信,最后一次试探了项翎的反应。
项翎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春兰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又对文明CA259的常识充满了求知欲,便总会直接指出春兰的反常,诚心发问,尖锐而不自知,每每让对方尴尬无比,释放着她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攻击信号。
于是,在离开前,春兰悄悄用手指抹了一下项翎的唇脂,涂到了自己的唇上,而后印在了怀中的情信里。
她将那封信埋到了床铺的最里侧,敲响战鼓,拼死一搏。
“害你们?”吴同听了春兰的话,愣了一下,然后差点夸张地叫出来,“你在说什么!你俩进了厂狱,都是那项小姐给你们要出来的!不然,你当你们有九条命,能活着从东厂厂狱里头出来?你们害她,她还顶着大人的火气把你们救出来,简直是活菩萨一样的人,又怎么会害你们?”
这回,就轮到春兰发愣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会被放出来,却知道这世上绝无这样的好事,一定是有什么更严酷的事等着他们。
也许是假意放过他们,给他们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抓回去,让他们更加绝望。
也许是已然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再故意把他们放走,让他们回去看到亲人的尸体,心痛如刀绞。
甚至也许是故意引诱他们回家,然后再以藏匿之罪杀死他们的至亲,让他们背负连累至亲的痛苦,痛不欲生。
东厂有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他们何德何能,配得上从东厂全身而退。
所以,在被放出来的一瞬间,春兰就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只是全都不敢细想,本能地狼狈地抓住那一线并不存在的生机,试图带着夏竹逃跑,跑得远远的。
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真的能活。
然而,现在,吴同猝不及防地告诉他们,他们是真的自由了。
这是一份庙里的神仙都带不来的奇迹。
而这份奇迹一般的自由,竟是项翎带给他们的……
……是他们一心想要加害的项翎。
春兰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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