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个体1139,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难懂的个体。
项翎第无数次地产生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他看上去明明就是生气了,甚至是勃然大怒而十分危险的。可是他却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气,也不会做危险的事。
目标1139的行为迷惑性真的太强了。他生气与不生气的表现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对项翎而言,目标1139就像是一团黑雾,看不透,读不懂,解不开。
但项翎很庆幸于目标个体1139并没有发怒。她很安心地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又生气了呢。没有就好啦。”
她拢了下自己的头发,觉得碍事,自然而然地开口:“帮我把头发盘起来吧。”
璧润便走上前去,让她坐在镜前,执梳将她的头发细细拢起,而后拉开抽屉,认真地看了一遍抽屉中的簪子,从中挑选了一支素雅而莹润的玉簪,打算为她簪在发上。
“我想要这个!”项翎却显然更喜欢珍珠的,浑不在意璧润手中的玉簪是他认真挑选过的结果。
璧润神色丝毫未变,转而拿起了项翎挑的珍珠簪子,仔细地簪到了她的发髻中。
接着,他又低下头,为她挑选发饰。
季青临仍旧跪在地上,俯着身子,此前自额角渗出的冷汗都还没来得及滴落。他就这样带着尚未来得及离开鬓角的冷汗,听着令人闻风而丧胆的东厂督公安静地为一个女人拢发梳头,好像前一刻才尖锐地逼近心口的危机都不过只是谁人的错觉一阵,大梦一场。
他一时竟不确定自己是否正身处真实。
梳好了碍事的长发,项翎晃了晃脑袋,对自己结实的发髻很是满意。
不愧是对头发有着特殊偏好的目标个体1139——她仍旧认为璧润对人的头发有着什么特殊的执念——目标个体1139真的很擅长整理其他个体的头发。
“起来吧,跪着不累吗?”一转头,她见季青临与忆柳还跪在地上,便招呼他们起来。显然,他们两个也以为目标个体1139发了很大的脾气,才这样小心。
而其实他并没有发怒。那也没必要如此小心了。
季青临迟疑着观察了一眼督主的神色,没有从中读出丝毫被区区侍人越俎代庖的愤怒。
他心中惊浪翻滚,面上却丝毫不显,垂下眼眸,依言站起身来。
项翎的早……午饭还没有用完,她便又坐回到桌边,自然而然地对璧润开口:“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吗?”
璧润瞥了一眼桌上已然被项翎吃过许多的残羹冷炙,神色未变:“没有。”说着,坐到了桌边。
季青临极有眼色,马上要重新传膳,却被璧润随意地挥了下手,拦了下来。
璧润坐在桌边,顺手拿起块被项翎掰了一半,碎得不成样子的糕点,放入了口中。
季青临瞳孔微微放大,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你来做什么?”项翎一面摄入食物,一面与目标个体1139聊天。
“用膳。”目标个体1139给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但项翎问出的却并不是一个蠢问题。毕竟,在目标个体1139到来之前,季青临曾透露过1139今日非常忙碌,且并不在府中。他大可以在更加方便的位置补充能量,没必要专程回到这里。
“听说你今天很忙,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路过。”目标1139顿了一下,而后答道。说话的工夫,他用筷子从项翎只剩细碎碟底的剩菜中夹了些余料,送入了口中。
“喜欢这个?”他问道。这是项翎吃得最干净的一份。
“啊对,这个很好吃。”提起美味的食物,项翎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一个指着自己喜欢的食物认真地分享感言:“还有这个,很甜,有股奶味,我好喜欢。这个也很好吃,脆脆的,吃起来清凉清凉……”因对低级文明的了解不足,她使用的表达词汇呈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匮乏。
目标个体1139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以不同寻常的耐心听完了她小孩子般直接匮乏的描述,点了下头:“记赏。”
“是。”季青临自然知道这是对谁的吩咐,低头称是,快速地记住了项翎所提到的餐食,以对厨子打赏。
“还有,可以给多一点吗?”项翎问道,“每种只有一点,总是吃不够。”
唯有寻常百姓才会把一两种菜备上一大盘,王孙贵族桌上的餐食都是贵在品质精致而种类繁多的,绝不会长于分量。
自脱去“先帝禁脔”的身份后,璧润便近乎偏执地以“上等人”自居,餐食自然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餐桌出现任何下等人的痕迹。这份偏执,奉天府内人人皆知。
“给多一点”绝不是一个聪明的请求。
季青临暗自后悔,心道自己早应多教项姑娘些璧润的喜好,免得她总是如今日般无意中触怒璧润,惹火上身。
好在,以项姑娘如今盛宠,应当不至于得何惩处,约摸得一个冷眼,几句训斥,这事就——
“备多一些。”璧润开口,“碟换成盘。”
季青临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才赶忙低下头去:“是。”
璧润确实是超乎寻常地繁忙。
不是今日繁忙,而是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繁忙。
一个卑贱的男宠,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哪怕心狠手辣,手段了得,也不可能不忙。
何况小皇帝渐渐长起羽毛,似有若无地搅起暗流。璧润已然察觉到了乳虎长成的凉意。在他能够再次将小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中,又或者能够清理幼虎而另立傀儡之前,他不能被小皇帝拿住任何足以将其打压的由头。
可奇怪的是,在这份忙碌之中,璧润仍会每日都专程自皇宫回奉天府,与项翎一同用饭,而后再回到皇宫或是东厂。日日如此。
如是忙上一日,再次回到奉天府,便都是子时之后的事了。
又是一夜子时,月朗星疏。
怪物一日杀伐,缓缓从车中走下,周身仍带着尚未散去的寒意与嗜血气息。
数名侍女侍候洗漱。女子们低着白皙纤细的脖颈,没有一人敢抬首看一眼头顶的怪物那冰冷的,可怖的,透着嗜血气的脸。
璧润换上了睡袍,便该要入睡了。
侍女退下。璧润独自一人摩挲着茶杯,瞥了一眼宽大而华贵的床铺。
他虽每日都会回到自己的卧房,但其实,他几乎不会睡在此处。
待到缓缓品尽了杯中的茶水,他便站起身来,推开房门,离开了卧房。
几步之遥。
璧润走到了女子的门前,手贴上门,顿了顿。
他极轻地推开了门。
门内安安静静。凝神细听,能够听到平缓而安稳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浅,一深。
带得人的呼吸渐渐清浅而安定。
呼吸,心跳,一切都平稳而缓慢了下来。
璧润渐渐地听到了窗外的虫鸣。
他很少能够听到这样无意义的声音。
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璧润缓缓地阖上了门,转身向内间走去。
夜深无灯,唯有月光隐隐透过窗弦,披落在女子的脸上。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浸得床上的女子如白玉一般,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璧润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他坐到床沿,细致地避开熟睡的女子,在床上寻了个空位,叫自己躺了上去。
身下的被褥凉滑,用的是最好的棉花与缎子,该是一软到底的。璧润却忽然自靠墙的床侧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他掀开褥子看了看,找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小字娟秀,写着“阿翎亲启”。
阿翎。
亲启。
璧润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非常非常好的信,言辞恳切,情意绵绵,深情而不具攻击性,像是一汪清泉追着点点春樱,温柔和缓地注到人的心里去。
真是一封好信。
如果不是写给你的女人的话。
璧润冷冷地垂着眉眼,看着手中的信纸,看着信纸落款的“忆柳”二字,看着那二字上娇艳如玫瑰的唇印。
信纸上的唇印明艳,散发着甚为繁复的香气。璧润比谁都熟悉这个气味。这是前几日才贡上来的唇脂,统共没有几份,全被璧润拦了下来,都给了项翎。
这香气,他前日才被压着亲口品尝过。
放眼全国,没有第二个人的唇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香味。
璧润伸出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个唇印。
他将那张信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攒到了手心里。纸张褶皱,发出破裂的声音。
未知的,如刀锋一般的寒意令睡梦中的项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
项翎做了一个梦。
她很少做梦。但是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了一条蟒蛇。
那蛇有人的腰身粗细,连身上的鳞片都有拳头大小,正吐着信子,看着她。
那真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蟒蛇。
项翎仰着头看着它,看着它的眸子明黄,浸透了深深的冷意。
那是一种真实的,切身的,死亡迫近的恐惧。
项翎记得这种恐惧。
仿佛要佐证她真的记得,面前的光影流转,像是飞速倒带的全息投影。
匕首,鲜血,尖叫。
她奋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无法阻拦。
项翎再次嚼咽到了那种恐惧。永生难忘的恐惧。
即使是星际时代,即使是人类早已脱离食物链,变得发达而傲慢的星际时代,人们的肉|体也仍旧如同过往的任何一个千年一般脆弱。
非常非常脆弱。
人们发明了原子能武器,发明了激光武器,但其实,让一个人永远消失在宇宙之间,比人们想象得要简单太多了。
只需要一个坚硬而锋利的金属片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