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翎终于认定,忆柳是少有的把他人看得比自己还重的那种人格。从心理学上讲,叫做过度利他型人格。
心理咨询也这么评价过项翎,说她因为过往的经历,呈现出了一种对己的异常冷漠,与不寻常的强烈利他性。那位专业的心理咨询花了很长时间教会项翎爱自己。
“在人工繁衍如此盛行的时代,你的母亲仍旧选择用传统的方式生下你。因为她不肯接受任何技术风险,只信任自己亲自对你保护。”
“你的父亲也申请过子宫植入,因生理条件不足而不得不放弃。体外子宫出现后,雄性子宫更多得被作为一种亲情纽带或是体验项目,技术上并不足够成熟。”
“生育是胎儿对母体的掠夺。而你的父母都主动选择了这种掠夺。你不明白你的生命对他们而言有多么重要。”
“就像你的父母对你一样重要。”
项翎就这样活了下来。
时至今日,项翎仍旧保留着一定程度上的利他主义,但已经好转了太多。显然,这种程度的利他性与忆柳比起来,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怎么会有人觉得万事都是自己的错,觉得自己卑贱微不足道,又习惯性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那么多呢?
哪怕是被断定有这类心理障碍的项翎,竟然都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项翎没有为其他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她不应该这样做的。
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掰开了忆柳的手,单手捏住他的双腕,把他按到墙上,强硬地禁锢他的自由,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真的不能再这样评价自己了。”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很重要的。你对其他生命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每一个生命都是很重要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卑贱的生命。
“哪怕是被你们吃进肚子里的生命,也是在一板一眼地完成物质循环,对这世界而言是有意义的。
“但无理由的杀戮……无理由的杀戮,永远都不是有意义的。
“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被无理由地杀戮。
“有智生命更应当拥有尊严地生存。
“这是生命的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很重要。”
她看着忆柳。
“你是很重要的。”
她的举动,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已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偏执甚至是攻击性了。
忆柳理应被吓到的。他理应柔弱到对他人的一点点攻击性都犹如惊弓之鸟。
可他却看着项翎的眼睛,阅读着那里面的坚持与偏执。
多么不着边际的天真。
过分的天真,便是愚蠢。
他始终没能移开眼睛。
片刻之后,项翎忽然想起来,忆柳的胆子是很小的。
上一次,她不过被带走了两天,他就一直哭鼻子。
而她现在捏着忆柳的手腕,让他被迫举着双手贴在墙上,简直像是要给他上刑——她是在厂狱中学到这个词的。
甚至她刚才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气,已经把他的双手手腕都捏出了一段很明显的红圈,而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注意。
“哎呀,”项翎连忙松开了手,“弄疼你了吗?”
“怎么会……”忆柳收回手,很柔软地笑了起来,“不疼的。”
他看着项翎,满脸的柔弱与善良,一如既往:“阿翎……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很不好意思似的,耳朵渐渐泛起红来,慢慢地又低下了眼去:“忆柳……真的很高兴。”
说来,他是从什么时候把对她的称呼换成“阿翎”的。
“那就是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项翎显得比他还高兴,笑眯了眼睛,“你可真容易说通话。比我容易多了。”如果当年的心理咨询师服务的是忆柳,也不需要头疼那么久了。
说起来……
“其实,你也不需要那么畏惧目……璧……督主大人,”项翎反应了一下,才反应出正确的称呼,“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将个体的情绪碎片暴露出来,可以第三者增强对个体的认知,降低其对于未知的恐惧感。因而,项翎开口:“他昨夜还做了恶梦呢。梦里一直在哭。”
“真的吗?”忆柳很惊讶似的睁大了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抬眼就能看到床铺上所有情况的地方跪上一夜,不敢相信似的问道,“那位大人……也会哭吗……”
“是呀,他也只是一个有情绪的个体……我是说,人。他也会悲伤,会哭泣。”
“也是。”忆柳了然地垂下眼,“大人也是血肉之躯,人心亦由血肉所生,并非铁石。无数性命殒于手中,午夜梦回,纵是大人,想必也是会有所感的吧。”
“毕竟,那是数也数不清的性命啊……”忆柳感慨着,声音听上去温和而怅然,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仿佛生怕人听不清楚。
随着他的话,项翎的嘴角慢慢地落了下去。
说的也是。对于目标1139的落泪,项翎的第一反应便是他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可忆柳说的显然更加合理。
他的恶梦,也许正是来源于他所残害的无数生命。
不是因为心中尚有柔软,而是因为罪孽实在太多。
目标1139是罪行罄竹难书的个体。无数像忆柳这样的无力反抗的生命曾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打杀只在一念之间。只是跪上一夜,没有出血,没有被杀,已然算得上是温柔了。
可是……
项翎又想到,昨日夜里,他是唤了“哥哥”的。
像小孩子一样,大颗大颗地落着眼泪,唤了“哥哥”。
也许……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吧。
项翎内心的指针顺着忆柳的说法偏移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落回到了起点。
直到从忆柳的住处回程的路上,项翎听到了一阵喧嚣。
项翎循声扫了一眼,便见到了端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的目标1139,以及在他的面前跪着的侍从,还有一众的侍卫。
怀揣着对低级文明了解更多的迫切需求,项翎几乎想也没有想,就与几个恰巧路过又不敢擅离的倒霉蛋一起跪在地上,混进了原本就在此处低头跪着的众仆役中,在人群中低下了头。
身边的仆役们显然很是紧张。项翎就跪在他们中间,竟然几乎听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仿佛面前站着冷酷无情的死亡之神,只要凡人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一点,吸引了死神的注意,死神就会寻到他们的头上。
很快,项翎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比喻。
在稍远处,瓷器相互摩擦发出了极悦耳的声音。项翎悄悄瞄了一眼,见到目标1139正优雅地用茶杯的盖子摩擦杯沿——这其实是在用杯盖撇去茶水的浮沫,而后缓缓地抿了一口茶。
尽管项翎并不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义,但是美丽的个体做出缓慢优雅的动作,仍旧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诉的美学震撼。目标1139真的是太过美丽的个体,哪怕是做出毫无意义的举动,都能美得令人心惊。
抿过一口茶,璧润随手将茶杯一递,便有福康机敏地接过,垂首在旁呈着。
“留给你舒服的时间,可不多了。”璧润缓缓往椅背上一靠,眼皮微微一抬,看着被死死压在地上跪着的人,“再不供出主使,那火盆可就要到了。”
“呸!”被压在地上的侍从拼命地梗着脖子,咬着牙开口痛骂,“你这阉狗!”
听得此言,璧润竟轻笑了一声。
火盆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拿来的。
“阉有何难?”璧润看着他,脸上仍带着些许笑意,眼睛却比不朽的寒冰还要冰冷,反倒衬得脸上的笑意更显诡异。
或者说,哪怕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光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半边惑魅半边鬼魅的脸就足够诡异,诡异到令人胆寒了。
“你这阴阳脸!丑陋的东西!”地上的侍从咬牙切齿地痛骂,把所有人真实的想法一股脑地骂了出来,“底下是个残废,上面也是残废。长了那么张脸,谁人敢多看你一眼,谁人愿多看你一眼!阎王爷见了你都得做噩梦!牛头鬼面见了你都自惭形秽!”
“你这贱种!如今高高在上的当自己多么了不起,莫不是忘记自个儿不过先帝□□一条淫犬?当年是如何日日夜夜摇着屁股求欢?”
这侍从骂人可真是聪明得很。璧润之可恨在于其心狠手辣而残酷无情,可他骂人半句也不提这个。因为“心狠手辣”的说辞根本就戳不痛璧润,反倒彰显其翻云覆雨,手眼通天,而他们贱如蝼蚁,任人鱼肉。这样不过是在佐证对方的权力,无能狂怒罢了。
所以,他专往璧润的痛处戳,专掀逆鳞,骂他阉人,骂他面目丑陋可憎无人不厌,骂他曾为先帝禁脔摇尾乞怜,骂他所有最不堪的地方,戳着他的心口让他疼。
厂狱主事是何等有眼色,早在此人方一开始胡言乱语时候,他就早已示意下属,要用滚烫的烙铁烫去此人的舌头,让他再说不出这些屁话来。可那时,璧润却微微抬手,将其拦了下来。
璧润就这样听着他的叫骂,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冰冷的眸子越发幽深,深不可测。
他少见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阉有何难?”
厂狱主事顿时明了,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地上痛骂的侍从就也成了阉人。
通红的烙铁滋滋冒着热气。凄厉的喊叫震天动地。
显然,他被阉割的方式可比寻常的阉割要激烈得多。
只烫一下,可算不得是阉割。不需主子吩咐,执行的人反复烧灼着烙铁,硬是将那处用通红的金属一点一点地去了个干净。
待到完全去除干净时,那侍从早已不知昏死又被强制唤醒了多少次,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了,不要说叫骂。
他试图自尽,却被死死地囚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见着那处除干净了,璧润仍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是被精密设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开口:“脸,又有何难?”
还带着焦灼碎肉的铁便又落到了那人的脸上。只落半张。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厂狱主事是何等手段。他不想让人死,人就一定不会死。
如是折磨,亦不会死。他有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甚至已然挥手唤来了无数侍卫,显然已提前为那句“淫,又有何难?”做好准备了。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焦气味。更为恶心而诡异的是,其中竟还夹杂着类似烧肉的焦香味。
在场绝大部分人恐怕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想要吃肉了,更有无数人不知多么恶心想要干呕,却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僵直着身子。
恐惧甚至让他们甚至无需刻意忍耐,本能地就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样的寂静中,女子的声音清晰到令无数人身体一颤。
“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她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