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项翎出现之前,春兰和夏竹最针对的对象就是忆柳。从忆柳第一天来到奉天府后院就是如此。
原因无他,春兰原话:“最烦太装的人。”
他们叫他罚跪,逼他自己掌自己的嘴,把他的头踩在地上,按进水里。
春兰跋扈,夏竹嬉笑。
因为吴同的关系,春兰就是这奉天府后院的“一人之下”。她看不惯的人,其他人自然也是看不惯的。这甚至不见得违心,毕竟,人们可是很擅长诚心诚意地顺从于群体或是权势的。
是以,忆柳很快就成了这奉天府后院的“万人之下”,任谁都能上前踩上几脚。直到那一天,在春兰抓着忆柳的头发把他往水里按的时候,那日新来的项翎一言不发地抓住了她的手,直接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差点没把她的指头掰断,疼了好几天——把忆柳的头发薅了出来。
她认认真真地检查忆柳的气管中有没有呛进水,而后转过头,用更加认真的态度对春兰道:“请你给他道歉。”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请你给他道歉,并取得他的原谅。”
那是春兰傍上后院管事后最没有面子的一天。若是放在倚翠楼,她早就冲上去撕了对方的嘴了。
可是在这地方,若后院侍人真的打了起来,收势不住,给谁留了什么伤让大人扫兴,谁都兜不住后果。就连他们欺负忆柳,也是不敢让他破上一点皮的。
在倚翠楼待了那么些年,春兰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都是上乘。她看着项翎毫无畏惧的眼睛,飞快地判断出项翎是颗硬钉子,和她硬碰硬谁都落不下好。
但她不需要和她硬碰硬。
在这奉天府后院里头,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驳她春兰的面子。
毕竟,一直以来,春兰跋扈的底气可不是来源于她多么会骂能打,而是来源于她傍着的男人一手掌握着这后院的生杀大权。
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冒犯权威不会让权威的面子有丝毫受损,只会让人觉得冒犯权威的那个是个彻头彻尾愚蠢无比的蠢货。
恰逢大人当日召侍,被送去侍候的应当是忆柳,片刻之间就变成了项翎。
你看,握有权势之人哪里需要与卑微如草芥的女人硬碰硬呢?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有人却需要花掉性命才能明白。
春兰洋洋得意地庆祝着项翎的死亡,大张旗鼓地杀鸡儆猴,巩固着自己的地位,直到项翎被奉天府总管,大人的贴身侍从福康亲自送回到了后院之中。
春兰咬着牙,扯开了一个笑脸,依着项翎的话,对忆柳道:“先前也与忆柳弟弟有些误会,冒犯了许多。不知忆柳弟弟可否原谅姐姐?”
忆柳闻言,受了惊似的抬头望了春兰一言,又赶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一定是忆柳先做错了事,才会惹得姐姐不快。是忆柳的错。”
“你做错什么事了?”项翎十分在意自己心理咨询的效果,顿时插嘴。
忆柳没有回答,小心翼翼地望了春兰一眼,再次低了头。
项翎便被他的视线牵引着,将注意力转到了春兰的身上:“是他先做错什么事了?”很单纯的疑问。
“自然是没有的。”春兰笑道,“只是曾有些误会。”
“怎么会没有呢?”忆柳低着脑袋,温温柔柔,期期艾艾,诚恳无比,“一定是忆柳哪里做得不好,令春兰姐姐不快,才会那般。否则,春兰姐姐又非卑劣下作、恶毒无耻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那样做呢?”不知是不是错觉,“卑劣下作、恶毒无耻”八个字似乎咬字十分清晰,生怕人听不清似的。
忆柳抬起头,看着春兰,一双眸子明净如秋水,楚楚可怜:“一定是因为忆柳做错了什么事,否则春兰姐姐是不会做出那些事的。请春兰姐姐无需在意忆柳,直言即可。忆柳一定会改的。”
项翎看着忆柳,在心里不住地点头。多么善良的一个个体啊。
春兰被他一脸无辜地望着,当然说不出他的错处,被架在台上根本下不来,咬碎银牙。
她喘了口气,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拾起了此行的目的:“说来,大人今日指名要妹妹陪侍呢。妹妹可要好生准备一二。可要姐姐帮忙?”她从吴同那里得知了这事,特意前来提前告诉她,做一做口舌的殷勤,示一示好,免得被这女人针对。
项翎不明就里:“不是有很多人专门帮我准备吗?应该没有什么你能帮忙的事才对。”
春兰:“……”
春兰提起笑脸:“哎呀,我都忘了这事呢。是姐姐多舌了。”
“你怎么会忘?”项翎不明白,“你不是‘待在这里多少年,送走了不知多少人’吗?”这是她过去挑衅讥讽项翎用过的原话。
春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确实是姐姐忘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忽然与我以姐妹相称呢?”也许是受到曾在星际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AI群体的影响,星际文明从不流行弯弯绕绕。不明白的事,项翎通常都会直接问出来:“我以为,只有很熟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对方。”这是她在当前文明中自行观察得出的认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呢。
春兰:“……”
春兰终于挂不住一直勉强持续的笑脸了,最后一次扯了扯嘴角:“既入了这后院,侍奉同一位大人,便算得上是姐妹了。妹妹好生准备吧,姐……我再去叫兄弟姐妹们都帮妹妹看看那耳饰的事。”虽然根本不需她说,那群人早就上赶着献足了殷勤了。
说完,春兰咬着牙,转身离去。
而因为“一定是忆柳做错了事”等言论,忆柳的“思想品德教育之自责型人格扭转”课程再次持续了半个时辰。
项翎忧心得十分诚挚:忆柳可真是个善良的个体,永远都不会责怪他人,只会怪罪自己。她一定会把他教好的!
天色稍稍暗下之时,季青临来到了后院,再次引项翎向浴室而去。
“多谢你的照顾。”项翎向他道谢,“你带来的食物很好吃,也很健康。”蛋白质含量丰富,营养元素齐全。
被称为“厂狱”的场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生存的地方,环境阴冷,地面潮湿,当然也没有干净卫生的食物。那里的工作人员给她的食物显然是略微腐败且分量不足的,还放在清洁程度严重不达标的容器中。
这放在星际文明,可是要因虐待罪而上法庭的。
项翎并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却仍因担心生病而尽量避免摄入厂狱的食物。幸亏眼前这个名叫季青临的个体带了很多干净的食物去见她,她才得以健健康康地在里面生存了两天。
这个文明从不缺乏好人,忆柳是这样,面前名叫季青临的个体也是这样。
而那个名为“厂狱”的场所,在犯罪资料中出现过许多次。项翎知道,在那里食物腐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那里发生过多少惨绝人寰的罪行。
所以她才会来到此间,消灭肆意残害其他生命,严重危害文明治安的个体,给像忆柳与季青临这样的个体更好的未来。
“不必客气。”季青临回答,“姑娘安康就好。”他没有说的是,他那时特意买通厂狱管事给她带饭,其实是因为认定她命不久矣,于心不忍,想要至少能给她带些断头饭。
没想到,她竟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真是好事。
他固然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可力所能及之内,他永远祈愿看到他人的安康。
项翎随着季青临的指引,再次踏入了此前的浴室。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不过才五日,见到的景象却天差地别。
才进门,就见上回板着脸教训她的嬷嬷正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躬身向她行礼:“见过项小姐。”
项翎从未真正搞清楚这个文明的礼仪,只好依样画葫芦,也对嬷嬷行了一个礼,道:“见过李嬷嬷。”她记性很好,记得有人这样称呼过这个嬷嬷。
“不敢,不敢。”李嬷嬷连忙将头压得更低,惶恐道,“老奴何德何能,敢受小姐的礼。小姐请进,老奴自当竭力侍候。”
看来,是她搞错礼仪了。
如果要长期在这个文明生存,她还是需要尽快搞清楚这些的。不知道忆柳肯不肯教她?
项翎这样想着,踏入了温度远比之前适宜的浴盆,在一屋人的饱和式照顾下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来到了外间。
这一次,季青临没有给她镇定剂。
见到项翎清醒着自己坐上了轿子,抬轿的太监不易察觉地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传言果真是真的。这个女人竟真的如此特殊,不知是得了怎样的盛宠。
抬轿的太监从未将轿子抬得如此稳过,一路将项翎送到了督公大人的门前。
檀木的大门打开,项翎随福康进了督公寝室的外间,看着福康恭恭敬敬地走到内间的月洞门前,恭声道:“大人,项姑娘来了。”
“进。”里头传出了回应。
是以,项翎得以再次看到目标1139那张漂亮得动人心弦的脸。
这一次,项翎没有像之前那样忘记行礼。她循着李嬷嬷的教导,用膝盖支撑身体——这个动作在文明CA259中被称为“跪”,是降低自身高度以显示尊敬的方式——低下了头。
目标个体没有出声。
半晌,才忽然有阴沉的声音从项翎的头顶传来。
“谁,教了你什么东西。”
只一句话,项翎就听出来,目标个体又不高兴了。
目标个体1139可真的是个非常难搞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