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葵在画舫上望见谢无恙的时候,正被身边的人群弄得心烦意乱。
她以往赴宴时的身份是将军府病弱幺女,常常独自缩在角落里默默吃茶。这一回,她以准太子妃的身份赴宴,半个长安城的世家贵胄都在向她搭话。她的父兄前往另一座画舫上会见友人去了,留她在一众贵女之间交际攀谈。
夸赞美貌的,祝贺订婚的,前来介绍的,朝她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流动的罗绮几乎晃晕了她的眼。甚至有一位新科进士凑了过来,高声要求为她作诗一首。
她一面微笑行礼,一面在心里骂骂咧咧。要不是为了查推她落水之人,她下一刻就要装病逃走。
恰在此时,她察觉了自远方而来的一道目光。
她转身,望见从乌木小船里探出的年轻公子,从那一团深绯色里认出了谢无恙。那是属于皇太子的颜色,她已经见过两回。
于是她在人群里朝他一拜,仿佛照应着在白玉阶前的那个回礼。
人群安静了一刹那。这对未婚新人隔着光影荡漾的水面彼此作揖,漫漫晚风从她这头涌向他那边,似是一种无言的脉脉传情。
那位新科进士兴奋地击掌:“此情此景,当赋诗一首!”
他随着画舫上的人群一齐朝皇太子行过礼,一脸激动地去取笔墨纸砚了。这时另一双手倏忽间探过来,蓦地捂住姜葵的眼睛,一个少女声音幽幽地说:“大婚前不许见面哦!”
上次在东宫见他不是你带我去的么?姜葵暗自腹诽。
同时,她乖巧应道:“皇姐,我知道的。”
订婚的贵族少年少女在大婚前不见面,乃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有此规矩,是因为长辈们担忧未婚夫妻相见时互不满意,闹得退婚,以至于伤了两家面子。
谢瑗笑眯眯地揭开双手,姜葵这才盈盈地朝她行礼。谢瑗回了礼,快乐地拉住她的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样?这场秋日宴称得上今年长安之最吧?”
姜葵认真点头。上一回规模如此之大的船宴还是在敬德五年,那一年后温亲王赴任汴州刺史,秋日宴便再没有过当年盛况。今年是岐王及冠的第二年,他第一次以宴会主人的身份操办秋日宴,办得极其用心、费尽巧思。
“皇弟妹,我是特意来同你说话的,”谢瑗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座画舫,“一会儿开宴,就要回去了。”
宴会宾客很多,分了几座画舫,画舫之间搭设木桥。姜葵所在的画舫上多为世家公卿,而谢瑗所在的画舫上则是皇亲国戚。此时尚未开宴,画舫间人潮涌动,宾客们来回走动、互相寒暄。
姜葵不善交际,谢瑗一面拉着她在船首闲聊,一面为她介绍宴会上的重要客人。姜葵仔细倾听,猜测着其中何人可能与落水之事相关。
“那位是凌聃凌大人,我们称他伯阳先生。他是太子太师,不日前从淮州回来,擢为兵部尚书。你以后大概会常在东宫见到他……他有点凶,千万小心。”
谢瑗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独自立于高处,一身长袍如鹰羽般猎猎而动。姜葵一眼认出,那是一个习武之人。
“前面是司蘅司大人,前年升了户部侍郎,此人极善理财,因提出了一条扩户之法,一路升迁得极快。”
谢瑗遥遥点了一下对面画舫上的一人。那人站在人群中央,正被许多人围着寒暄,抱着袖不断作揖。远远望过去,他气质儒雅温顺,却又有长袖善舞之感。
“我不喜欢他。”谢瑗悄声说。
“为什么?”
“他是温亲王举荐的人才。那时候两人算是好友,鲜衣怒马,年少同游,诗画双绝。一人名为谢珩,一人名为司蘅,因着有一个字发一样的音,并称长安双珩。可是后来……他们决裂了。”
“决裂了?”
“因为司蘅出身寒门,未能致仕,他一时间不得所愿,便选了不该走的道。”谢瑗不悦地哼了一声,“他投奔宦官,在那里寻到了一条官路。”
“借着宦官的推举,他当上了殿中侍御史,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前年趁面见圣上的机会,他呈上了扩户敛财之法,提议在民间抓捕逃户、统计土地、重新计入税赋。他就任户部侍郎的那一年,户籍足足增了九十万户,税赋涨了十二亿钱。”
听到这个数额,姜葵轻轻抽了口气。
谢瑗附在姜葵耳畔,极为小声地说:“那人大肆搜刮、强征暴敛,致使民间疲敝、百姓哀怨……然后,征收来的钱没有进左藏库,而是进了大盈库。”
左藏库乃是国库,而大盈库则是皇帝私库。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朝廷上人人都知道。”谢瑗低声道,“许多人仰慕他的才华,也有许多人憎恶他的手段……”
一个温和的声音忽地插进来:“沉璧,你又在说谁的坏话?”
两位少女一齐抬首,只见来人一身深紫襕袍,微笑着朝她们走来。姜葵认得他,不过上次见他时,她尚未及笄。记忆里这个人也是深紫襕袍,赤金蹀躞带,腰间的美玉琳琅。
温亲王,谢珩,字如珩。长安城里说君子如珩,说的便是他。
“如珩!”谢瑗欢呼一声,迎上去,“你什么时候到的?”
温亲王谢珩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按辈分谢瑗当叫他一声小叔。可是她毫无顾忌地喊谢珩的表字,他似乎也并不介意。
“我比你到得早,匆忙寒暄了一阵,便过来找你。”他端着一碟甜点过来,拈了一块透花糍,递到谢瑗的口中,笑道,“堵一堵你的嘴,没大没小的。”
谢瑗一口吞进去,差点咬到他的手指。一旁的姜葵正在行礼,谢瑗已经抢着问:“如珩,你还走吗?”
敬德五年冬,谢珩赴任汴州刺史,一去便是三年。像他这样的亲王,时常会被派遣出京,前往地方赴任刺史。这一次回长安,也未必会久。
谢珩投喂了谢瑗一块糯米糕,答道:“不走了。”
谢瑗咬着糕点,声音含混,却一脸严肃地确认道:“真不走了?”
谢珩笑出声,拍了一下她的头,才认真答道:“真不走了。”
晚风越上甲板,吹动两人的衣袍。一人垂首,一人仰头,沉静的灯火勾勒出相似的侧颜,同样的眉如石棱,同样的眸如星辰,站在一处竟似一幅水墨长卷。
姜葵忽然想,谢无恙大抵也有这样的侧颜吧?
无端的,她对那位只见过远影的夫君的样貌产生了一种好奇。
这时箫鼓一响,接着是丝竹长鸣。
“开宴了。”谢珩拖着谢瑗就走。
谢瑗被他拉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对面画舫的方向去了,嘴里还在恋恋不舍地向姜葵告别:“皇弟妹,一会儿我还来找你玩!”
谢瑗回了皇亲国戚的坐席,姜葵则与世家女眷坐在一处,遥遥可以看见对面画舫上觥筹交错间,那一团深绯的影子。
人语声渐渐小了,客人们陆续前往坐席,使女们款款而来,为每张桌案倒上美酒。不久后,画舫上高朋满座,张灯结彩,流光四溢。清冽的酒光亮在鎏金小樽里,折射着千枝灯火、万座烛光。
宾客落座,主人举杯:“籥舞笙鼓,乐既和奏,凡此饮酒,不醉不归!”
主人自然是岐王谢玦。他一袭锦绣华服,坐于席上,眉眼飞扬,对月长吟,不似天潢贵胄,倒似一位风流公子。那一声祝词,自他的口中念出来,同时有着皇长子的雍容气魄与贵公子的潇洒快意。
岐王谢玦是长安城里第一号风流人物。若说谢珩乃君子温润如玉,他便是公子风雅如兰。谢玦好饮酒、出游、品茶、玩玉、蓄伎……总而言之,贵公子该有的爱好,他无一不有。皇太子掌崇文馆,他便另开一座弘文馆,藏书十万,收集天下古籍,每日请文人雅客吟诗作赋,咏遍长安乐事。
他的祝酒声一落,一道嘹亮的鼓声惊破天空。
先是一段孤独的鼓声,接着是鼓声阵阵、响彻云霄,再来是箫鼓齐鸣、丝簧乐起,盛大辉煌的乐声如同挟裹着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入阵曲!”有人低喝。
这是军乐。
满座宾客皆是一惊。入阵曲自古时战歌改编而来,据传此曲唱的是古代名将以五百骑兵破阵,如一柄利刃杀入十万雄兵,取得一战大捷,从此扬名天下。
没有人想到,一场秋日宴的开场曲,竟是一首军乐。
宾客里议论四起,已有许多人开始暗自揣测,此曲是否是岐王展露雄心、问鼎天下的开始。
皇太子多病,岐王党势大,多年以来长安城里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允许岐王开弘文馆、广收门客、参与朝政,其实是一种对未来岐王继位的默许。但无论如何,岐王终究不是储君,在明面上不能有过多逾越之举。
此时一支入阵曲响起,终于把暗藏多年的野心曝光于天下。
这是有心之举,是立威,是震慑,亦是对满座宾客的一次诘问:入局,还是不入?
喧天乐声里,一位红纱舞女起身入场。
为了这场秋日宴,岐王命工匠在一夜之间于曲江中央搭起了一座宽阔的水台。轻纱飞扬,灯火璀璨,水榭歌台在漫天星辰下犹如一座仙阁出水、飘飘然不似人间之境。
红纱舞女立于水台之上,拔剑而起。
“剑舞!”又有人低声喊道。
一段激烈昂扬的琵琶声响起,舞女独自在水台上挥剑起舞,动作凛然有力,旋转的红裙恍若繁花盛放,演绎着古代名将冲锋陷阵的壮景。
军乐剑舞,锋芒四起。座上有年轻的客人已经热血沸腾,随着乐声大力击掌。更多深思极虑的公卿贵客则暗自皱眉,心中琢磨岐王之意。
而姜葵在那段剑舞里看出了杀机。
琵琶声越来越快,红纱舞女也跳得越来越快。乐声进行到高潮,她握剑于胸,长剑指天。晚风一动,吹开她的面纱,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如刀削,眸若寒芒。
“美人如剑!剑如美人!”身旁的新科进士击掌赞叹。
“劳驾,借你的佩剑一用。”姜葵低声说。
长安城内文人墨客多佩剑,以装饰为主,为的是风雅之意。姜葵探身而去,缓缓抽出那人的佩剑,长锋出鞘,声如金石。
满座寂静中,她自画舫上方,徐徐而下,走向水台。
作者有话要说:注:
祝酒语改自《诗经·小雅·宾之初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