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钟离婉面前,强撑着行了礼。
钟离婉连忙上前搀扶,助他入座。
汤法没有拒绝,但是坐下之际,却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等他入座,钟离婉又体贴地为他倒了杯热茶,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番礼贤下士,让汤法的态度软化了许多。
他喝了口热茶,缓缓道:“老臣看明白了,陛下这些年来,一直是在韬光养晦。可是陛下。”
他口风一转:“争权夺利,与治理天下不可相提并论。或许您深谙人心,懂得蛰伏,更识时务。可对国家大事,您有几分成算?须知谋天下易,治天下难。杀人易,驭人难。”
“何为驭人?”钟离婉瞅准机会张口反问:“不问出身来历,只凭才能用人,让其施展所学,为我所用,是为驭人,对吗?”
“可这样的人,首先自是该忠于我的,其次是他所求之事,不该与我之所求相悖。若是相悖,我也该有能耐将其制服,不容其肆意妄为。可这前两者,王家父子俱不占其一,我如今根基又浅,便用不得他们。”
“既不能驭,又杀不得,只好将其赶得远远的,待日后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汤法失笑:“陛下说的再做打算,是等皇位巩固之后,再行清算的意思吗?”
“王家父子手握重兵,又野心勃勃,若不能收服,总归是个隐患。”钟离婉委婉地肯定汤法的推测。
话说到这里,钟离婉认真地看着汤法,语气再次变得十分诚恳。“虽有牺牲,可朕此举到底是为我大越争取了近三年的时间。难不成汤老还有比这牺牲更小的办法吗?”
汤法目光犀利地直视她。“此计,陛下非但逼得王阳云父子受千夫所指,不得不主动远走西北;顺道还将张皇后的旧人一网打尽,杀鸡儆猴;从此后宫尽在陛下一人之手。如此一石二鸟,当真好算计。”
一百三十人,一百三十条性命,就这样化为乌有。
汤法承认自己刚知道的时候,都被这位九公主的狠辣,震得心里一颤。可冷静下来,他也承认,比起与王家父子正面交锋,拔刀相向,再启兵戈,这一百三十名宫人的牺牲,当真是最小的了。
“可我还是那句话。”他沉声道:“争权夺利,与治理天下,不是一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钟离婉轻轻一笑:“汤老是觉得,朕只会算计,只会杀人,不能为民谋利?当不得一国之君?也不配受你全心辅佐?”
“为君者,自然要有爱千人杀百人,爱万人杀千人的觉悟。只是陛下这番作为,当真是为爱千万人,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做出的取舍,只有陛下您自己知道了。”汤法直截了当,顿了顿,他缓声解释其他:
“为何自古以来不曾有女人为帝?其一,自然是祖宗规矩。世人道男主外、女主内,阴阳相合,方为正道。”
“其次,便是因为女子生来就被教导内宅事宜,纵观史记,您可曾听过哪个女人指点江山,对政治侃侃而论的?便有所论,有多少是人云亦云?又有多少是她们自己的想法?即便是道听途说,她们又可知其所以然?”
“好比当下,若老臣问您,去岁我大越登记在案的成年男丁几何,各地税收几何,何处多了,何处少了,为何不同,您可答得上来?可这些东西,曾经的皇子们在入学第二年就有专人教导,了如指掌了。”
钟离婉不紧不慢地将手中那杯凉却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才从容开口:
“朕杀这百人,既有一己之私,也有爱千万人的初衷,但这份爱,口说无凭,若汤老愿意等,将来咱们走着瞧就是。”
“至于,您所说的政务?大越去岁?若朕所记不差,共有五百六十二万余户,为四千七百六十九万余人,其中,成年男丁的数目为七百九十八万。”
“我钟离氏历代帝王皆施仁政。先祖将纳税户,通过量其资产,分做上中下三等,上等纳多,一男丁两百钱;中等次之,一丁一百五十钱;下等最末,一丁一百钱;如遇天灾,再行减免。”
“不过到我父皇的时候,他将此税额定在了上等户一丁三百钱、中等二百五十钱,下等一百五十钱;去岁,十一州二十四府,共计九百六十五县,上供税银三千万贯余。可对?”
汤法怔怔地看了她半晌。
钟离婉轻笑:“您也说了,当年皇兄们也是要与先生学习多年,才能入朝理政。可见男人也不是生来就会做官,就会治理天下的。同理,女子生来也要经过教导才会做一个女子……既然如此,朕为何就不能学男子治理天下的手段呢?想要知其所以然,多费些功夫,去学不就得了?难道那些文字,会因为朕是女子,而不入朕的眼睛,不入朕的脑子吗?”
她站起身来,行了个学子礼:“朕此次来,正是要封您为正一品太师,拜您为老师。老师,您可愿意辅佐朕,稳固大越江山,重现先祖辉煌基业?”
汤法连忙跟着起身,将她扶起。“陛下折煞老臣了,快快起来。”
钟离婉仍在行礼:“老师,父皇当初在时,用人只讲亲疏。可朕答应你,朕绝不会如此。但凡有真才实学,一心务实之人,朕都将一视同仁,一并重用。”
“恳请老师助我一臂之力,固我大越江山,延我大越国祚。”
汤法定定地注视她良久,才叹道:“老臣说话,向来直接,也难听得很。想当初先帝,就因此与老臣发过数次脾气,更有几次,险些将老臣罢官遣乡。难得陛下耐住性子,听到了现在,不但不曾怪罪,还要给老臣升官。如此心胸,确实非常人能及。”
“忠言逆耳利于行,父皇到底不曾将老师真正罢黜,也是因为知道在朝堂中,他不能只听到一种声音。”钟离婉解释。
可惜永康帝这辈子过得太顺遂了。
哪怕心里再如何清楚汤法等纯臣所言皆真,仍是要听谄媚讨好之词。
“钟离婉愿引以为鉴,此生绝不听顺耳、谄媚之语,但有良言,再如何逆耳都会听取。绝不叫一心做事,却不善言辞者心寒。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汤法不禁动容。“陛下这话,真是叫老臣,感慨万千。”
他看着钟离婉,将她进屋后所言从头到尾在心中过了一遍。
最终还是被那句“男人也不是生来就会做官,就会治理天下的。”所打动。
再加上女帝给的台阶实在太高了,他自问也不是个能丢下朝中诸事的人。
不如……信她一回?“若陛下当真能如此执政,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师这话错了。”钟离婉终于直起身来,笑着对他道:“不是为我,是为大越。”
汤法一怔,失笑:“是,是,是为大越!”
说完了正事,钟离婉才开始提旁的事。“其实这次来,除了要与老师坦诚相待之外,还有件为难的事想问老师看法。”
一番交心下来,似乎解开了一些心结的汤法气色也红润多了,闻言更是和颜悦色地问:“陛下但说无妨。”
“事关父皇发丧之大事。”钟离婉凝神道:“我毕竟是女子,父皇生前也并不待见我,若非张皇后丧心病狂地将钟离氏所有男丁赶尽杀绝,这皇位也轮不到我。我若扶棺,外人议论还是小事,只怕父皇也不情愿。是以,我想请老师与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替我去。”
“扶棺?”汤法吃了一惊:“如此实在不合规矩。”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吗。”钟离婉解释:“就如同我登基为帝一样,别无选择了。若父皇生前疼我像疼嫡姐姐一般,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愿意扶棺。可我这不是怕,父皇泉下有知,魂魄不宁吗。”
汤法心中发笑,想说人死如灯灭,如何能知身后事。
先前刚说这位女帝陛下是个心有乾坤的,眼下又露出这样一番笃定鬼神的妇人之态,难免让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可既然已决定支持面前年轻的女帝,又默认被唤作老师,他也不再轻视这位弟子,反而想要教诲一二。
“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正道在心。虽未举行登基大典,可您已是我大越毋庸置疑的君主,自该按规矩行事。况且先帝生前看不到您,不也是因为您藏拙太过的缘故么?若要老臣们扶棺捧灵,虽是恩典,可到底于您无益。只怕到时又要传出流言,说您这皇位不够名正言顺了。若陛下想要坐稳皇位,就不能让人在这等礼数上做文章。”
钟离婉认真想了想汤法所说,她根本不信鬼神,只是纯粹不想为那个男人扶棺送终罢了。
若能凭此收买汤法一众老臣的人心,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替皇帝扶先帝灵柩,可是百年难逢的大恩宠。
可汤法这话说得很是在理。
她本就是以女儿身即位,天下人的非议在所难免。
若在此场合她主动退让,不按规矩办事,岂非妄自菲薄,自认名不正、言不顺?
反倒会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可趁之机。
“老师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那一切就按规矩来吧。”
第一次进言就被采纳,汤法很是满意。
钟离婉又为他满上一杯热茶,“老师好生养着,早些痊愈,好来帮我。”
汤法连道不敢,起身蹒跚着送她出门,被后者婉拒。
“老师不用客气,我与您府上的管家一起出去就好。”
这谦逊的口吻与称呼让汤管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会儿。
直到汤法再三叮嘱他要好生将人送出去,才反应过来。“是,老爷。”
钟离婉平静地在小庞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两名禁卫军亲自赶车,往宫中赶去。
离了汤府老远,才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此行如她想象中一般顺利。
汤法出身士族,为人刚正不阿,虽因说话过于直来直往,而不受永康帝器重,可他才华横溢,忧国忧民,被视作纯臣,深得务实派官员拥戴。
因此肆意妄为如永康帝,也不敢顺着自己的心意,将其贬官,发还老家。
何况永康帝心中也有数。
他不待见汤法归不待见,但真要到关键时刻,这个大越朝可不能没有这位坐镇。
汤法的认可在朝中至关重要,若能得他衷心拥戴,她的皇位将更加固若金汤。
想来是因为寒了心,是以自宫变那天起,汤法便一直称病在家,不管王阳云父子如何弄权,他都一声不吭。
无奈之下,她只能剑走偏锋,用美人计,苦肉计,让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的王玉成江闯下大祸,王家被迫离开金陵城,也被迫交出大权。
跟着就来请汤法出山。
所幸,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许下正一品的太师之位,终是打动了这位老臣。
作者有话要说:女帝要绽放她自己的光芒啦,宫斗和夺位戏码到此结束。
再往后,她要做的,是权倾天下,是让盛世降临。
而她自己,将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