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钟离婉按时醒来后,又有宫人为她穿上新衣。
这是昨夜司衣坊连夜赶制的,明黄色的料子,以金线绣了些略微简易的龙纹。
真正的龙袍是要在登基大典后才能穿上身的,她眼下所着,是热孝内,皇太子常服修改款。
既要彰显身份,又不能太过招摇,还要贴合她女子的身份。
不过显然司衣坊人才济济,将这件衣服完成得很是不错。
既保留了女子衣裙的美丽,又多了一丝身份上的尊贵与威严。
其实张皇后早已命人在暗中为钟离初准备好了许多套符合“女帝”身份的衣物,就放在她荣宁殿的寝殿里。
可那些是要作为张皇后早有谋逆之心的证据的,要在适当时候,被人“无意中”找出来才行,所以她并没有让人去将其翻找出来,按同样的规制再做一套。
配套送来的首饰也多以金饰龙纹为主。
手巧的年长宫人为她挽起了长发。
在大越,已婚妇人才梳头,未婚女子会散发。
可她既然是女帝,自然不会再出嫁。便是要成婚,想来也是招婿纳赘的,这宫人显然也得了点拨,想也没想地为她将所有长发都梳了上去。
打扮完了,众人后退两步看她的时候,都有些怔愣。
九公主无疑是个美人,毕竟永康帝生得俊俏,秦氏也曾以娇俏可人著称。
可她平日里总留着厚厚的刘海,还总低着头,从不敢正眼看人。不论身在何处,总是一副胆小怕事,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的可怜样。
不可否认,许多男人就喜欢这种楚楚可怜的美人,但若是用世族挑长媳的眼光去看,就会觉得,她实在小家子气,哪哪都上不了台面。
而眼前这人,背脊挺立,昂首挺胸,别有一番气度。
那双长年藏在刘海下的双眸,褪去了怯懦,不再闪烁躲避,不看人的时候,沉静如水;定定看人的时候,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打从心底感到战栗。
年长宫女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世上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的人确实不少,可那更多是受了刺激,变得疯魔癫狂,暴戾失控的,哪有这种突然沉着开窍的?
要么是彻底换了个人,要么……就是这人一贯如此,只是从前惯会隐藏罢了。
念及此处,她对待钟离婉的态度越显恭敬:“陛下,早膳已备好,是否传膳?”
钟离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上的转变,微微一笑,将身上的气势散去,柔声回答:“有劳姑姑了,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陛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姓李名芳容,在宫中二十来年,现任司衣坊掌衣。”
“原是李姑姑,姑姑的手真巧,这样一装扮,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李姑姑忙道不敢,“是陛下天生丽质,雍容富贵。”
钟离婉轻笑:“命运弄人,我从前不过是这宫中最不起眼的人,哪知这一朝风云变幻,竟将我推到了这样的位置,我心中正忐忑着,身边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我看李姑姑为人稳重,行事妥帖,不如留在我身边帮衬一二?”
李姑姑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回答:“不论从前如何,陛下如今都是我大越之主,更是这座皇城的主人。老奴不管在何处,都是在为陛下效力。若陛下需要老奴,只管吩咐,老奴一定照做。”
钟离婉眼中划过一丝欣赏。
聪明又不爱卖弄,是个人才。
原本只是想敲打敲打的,眼下,她还真动了心。“那李姑姑就留下吧,朕身边,就少你这样一个稳妥的人。”
“遵旨。”
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饭,小庞子便来禀报,朝臣们都在宣政殿候着呢。
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敲定永康帝国葬事宜为其一;安抚尚书令陈泰一家、和其他被张皇后残杀之皇亲国戚为其二;追究张家三兄妹罪过为其三;昭告天下新帝登基为其四;
这些事重要又琐碎,绝非一日之功。
她眼下还要依仗王家父子,所以将这些事的决定权都交到了王阳云手里,自己则安心当着他背后的一个傀儡和摆设,不时出声问他几个问题就好。
……
“婉婉妹妹,你尝尝这道菜,我让我娘特意给你做的,是咱们西北的特色菜。”
钟离婉看着碗中的菜肴,迟疑片刻,才夹了一小口,在王玉成期待的目光中,吞咽了下去,笑着回答:“味道很好,伯母手艺真不错。”
那笑容让王玉成愣了愣,片刻后,更显热络:“你要是有空就去我家,我娘还会做很多好吃的。又或者,我接她进宫,她正想见一见你。”
钟离婉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索性放下筷子,一脸愁容。
她从前不施粉黛便已有七分颜色,如今妆容精致,容貌更盛往昔,再作出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是叫王玉成心疼不已。
“怎么了?”
“没什么。”她抬头强笑着着回答。
微红的眼眶看得王玉成直揪心。“别骗我了,这能是没事吗?是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钟离婉依旧不答话,却一脸迟疑,像是有满腔的冤屈要诉,却不敢说。
“李姑姑,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王玉成严厉地质问一旁的李姑姑,还有噤若寒蝉的其他人:“还有你们!”
“你别跟他们生气。”钟离婉伸手捉住他的袖摆,软软地劝慰:“他们从前也和我一样,都是不招人待见的,为了护我,还受了不少委屈,你别拿他们撒气了。”
王玉成心都化了,乖乖地坐了回去。
“这么说,真的有人给你气受了?”
钟离婉一脸意外,才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没想麻烦你。你知道的,我从前是什么身份……宫里好些人从前一直以张皇后马首是瞻,习惯了怠慢我,轻视我。父皇刚离世那些天,他们见大将军和你为我做主,至少还做了些表面功夫,不敢明目张胆地忤逆我。”
“可这些时日以来,你们不是回府去了吗,他们说……说我不过是个傀儡,与从前一般无二,不必过多敬畏。”
“送上来的饭食一日不如一日,昨天的晚膳还是冷的;喝的茶也都是茶叶沫子……”
她低下头去,带着哭腔说:“我早说过,我不行的,要不,趁登基大典还没开始,你带我出宫吧,玉成哥哥。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一声玉成哥哥,婉转动听,真真叫王玉成半个身子都酥软了。
所以更是盛怒。
“那群奴才,竟敢如此待你?好婉婉,你放心,我一定叫他们付出代价!他们眼下人在何处,我去替你教训他们!”
——
“咔嚓”一声巨响,婴儿手臂般粗的木棍应声而断,王玉成背上已血肉模糊,双眼半阖,恨不得立刻晕过去,可背上火辣辣的痛楚又一再刺激得他恢复神志。
可对于儿子的惨状,王阳云根本无动于衷。
脸色依旧铁青,甚至厉声对背后管家道:“再给我找一根来!”
“不!”将军夫人不顾一切地冲到儿子身前,泪流满面地说:“老爷,不能再打了,玉成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要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老子现在就一刀砍了他的头!”王阳云暴怒地大吼!
他一手颤抖地指着地上的王玉成道:“你知不知道这小畜生给我闯了多大的祸!一百三十名张皇后旧人,都被这小畜生关在废屋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这是要做什么?嫌老子现在官太大,权力太多,想让天下人,文武百官合起伙来把老子赶回西北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是吗!”
将军夫人理直气壮地反驳:“一百三十人,听着是极多的,可你不是也说,他们都是张皇后的旧人?你随意给他们按个协同谋逆的罪名不就行了?”
王阳云不敢置信地盯着老妻看了半晌,怒极反笑:“我说怎么生了这么个愚蠢至极的儿子,原是从根上就错了?老子当年真是瞎了眼,以为自己娶了个识字的好媳妇,却没想到,你他娘还不如个小妾生的懂事!”
这话诛心,气得将军夫人浑身发抖。“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他只是杀了些个奴才那么简单?”王阳云气急败坏地说:“那些就算是张皇后的旧人,是真正的谋逆同党,又哪里轮到你这宝贝儿子来处置?”
“朝堂上说我把新帝当成傀儡,有心篡位的流言纷纷扰扰,你是眼瞎心盲还耳聋,都听不见是吗?这种最不该行差踏错的时候,你的宝贝儿子做了什么?在皇城中大开杀戒!他拿皇宫当什么了,拿那些宫人当什么了?”
“自家府邸,自家奴仆?”
将军夫人慢慢回过味来,缓缓软倒。
“那现在,可如何是好?”
那日百花宴,称得上是惊心动魄的一晚,她与女儿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后怕。
金陵城中诸多家族都损失惨重,挂了白布。
唯有他们王家,不但全家人安然无恙,还从中获益良多,甚至自那日起,颇有些翻身做主的姿态。
这些天来,将军夫人也隐隐约约有些想法。
她知道,眼下众人将九公主推上帝位只是不得已的折中之法。
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肯定还会有所变动。
而那时候,自己家并非没有机会。
何况儿子还偷偷告诉她,他想娶女帝为妻,到时,就让女帝在她面前执儿媳礼。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女帝都喊她娘了,那这大越,和是他们王家的,有何区别?
却没想到,大事未成,期盼的好日子也还没变成现实,他们一家就先被这种一日日膨胀起来的野心给摧毁了。
私下里盘算的和明面上的事能一样吗?
多少眼红他们家的人,就等着他们出这样的错漏,好把他们一家撸下去,取他们而代之呢!
这下好了,傻儿子主动送上这么大的把柄,人家能善罢甘休吗?
“如何是好,我怎么知道如何是好!”王阳云愤怒地咆哮,恶狠狠地白了一眼地上的发妻和儿子,留下一句:“趁早收拾东西,准备回西北吧!”
此番就连全身而退,都成最好结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帝:过了河,该拆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