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君顾与辛琰见到为了然道长传话之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来人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小道童。
他们踏入大厅时,那小道童正坐在椅上吃糕饼,引他进来的小厮担心他会摔着,还特意搬来一张不大高的靠背椅。
程君顾瞧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她大哥小时候吃饭时用的小椅,也不知道那小厮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小道童一手捏着桂花糕,一手捏着绿豆糕,旁若无人地晃小脚丫子,口中不住哼哼,哼的似乎是民间时下流行的童谣。哼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有人,那双大眼睛陡然钉过来,警惕问道,“你们是谁?”
他问话时神色严肃,却因两颊被糕饼塞满,又生得珠圆玉润,狠劲全无,反倒是稚幼可爱。
程君顾笑道,“你来寻我,却问我是谁?”
小道童三两下把手中糕饼按进嘴里,因动作太急,呛得咳嗽几声,惊得程君顾连忙上前帮他顺背。
“谢,谢谢程小姐。”小道童脸颊通红,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因为害羞。
“不用客气,不介意的话,可以喊我一声阿顾姐姐。”程君顾见他神色缓和下来,命人换上一壶温水,“小孩子还是少喝点茶,多喝热水。”
小道童饮了一大杯,发觉喉咙里头那股不适感消退了些,想起师叔祖的嘱咐,忙道,“程小姐请跟我走一趟,我师叔祖要见你。”
“我知道,不介意我带个友人陪同罢?”程君顾偏头看了眼不知何时靠近的辛琰。
小道童挠挠头,“师叔祖没说让您带人一起去,但也没说不能带。”
“那我就先陪着,反正我回来这么多天,还没去过灵泉观。”辛琰说。
程君顾道,“那劳烦小道长在前方带路。”
小道童嗯了一声,双手一撑,从椅子上滑下来。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桌上还剩大半的糕点,程君顾察觉到他的眼神,命一旁的小丫头取了牛皮纸包好送给他。
小道童不住推辞,说是观内有严律,他在外头偷吃已是犯忌,如果还要携外食回去,便是错上加错。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程君顾眼里含笑。
小道童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劳小道长替我送去给六皇子殿下,至于六皇子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些糕点,那就是他的事,与你们道观无关。”
小道童闻言,垂下的眼陡然又亮了起来,连道几声谢,接过纸包。
小璃跟他素日交好,想必到时候会同意与他分食,既是六皇子分享的,师父就不会责骂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回观的脚步比来前轻快不少,有几段路还几乎是蹦跳着走完的,闹得跟在他身后的程君顾与辛琰一路笑容不停。
“你说那灵泉观里的道士终日就知道修道,怎么能养出这么有趣的孩子?”
程君顾说,“你有所不知,灵泉观崇尚的道法是解放心性。听闻是了然道长接管灵泉观后定下的规矩,这孩子只怕是将这道法融会贯通了至少六七成。”
“那当真是后生可畏呐。”辛琰笑着感叹。
到得了然道长所住院落,小道童嘱他二人先在院外小路前等候,自己先去回禀师叔祖。
辛琰是头一回进入灵泉观深处,不免多看了两眼。
了然道长院子里种着一棵约百尺高的榕树,午后金光透过繁茂枝叶洒下细细密密的影子,除这棵大榕树外,院里还种着好些不知名的小花,紫的、白的、粉的,于风中摇曳,好不绚烂。
“他睡觉时应当都是紧闭门窗罢?”辛琰突然问道。
程君顾回应,“是的,他向来谨慎。”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关好门窗,应该很容易招虫子罢?毕竟养了一院子的花草。”
“……”
程君顾思索着该如何答复,就见那小道童一路小跑过来。
“师叔祖请两位进去。”
两人进屋之时,了然道长正在练字,屋内燃着上好的檀香。
辛琰对这味道敏感,鼻子痒得厉害,偏头打了两个喷嚏。程君顾递了帕子给他,轻声问他要不要出去透透气。他摇头,暂用手帕掩着口鼻,以阻挡源源不断飘来的香味。
程君顾见状,跟他换了个位置。
两人看坐在窗边小桌上晃小短腿的道童好一阵子,了然道长才搁笔,缓缓朝这儿走来。小道童见他过来,滑下桌子,小跑到了然道长身旁侍奉。
“灵玉打小在我膝下长大,不是外人。”
了然道长说着,自袖间取出一个瓷瓶,对辛琰道,“服下一颗,身子会舒服些。”
辛琰虽说对了然道长的印象不算太深,但他的医术算是从小耳闻,不多怀疑,倒出一颗乌漆墨黑的小药丸服下。经过些时候,鼻间那股子麻痒劲消退不少。
程君顾舒出一口气,问起了然道长唤他们前来的目的。
“原本我只邀请你一人,不过这事你定不会瞒着辛将军,所以也请辛将军一道来听。灵玉,去取那锦盒来。”
灵玉称是,啪嗒嗒跑出去,又啪嗒嗒跑回来。
了然道长启盒,双手捧出其中书册,平放在桌上。
“这便是我请你们前来的理由。”
程君顾和辛琰低头一看,皆是愕然。
程君顾道,“这是陆景太医府内失窃的那本病案册?怎会在您这儿?”
“来送册子的人说,奉的是程四小姐之命。”
程君顾不着急反驳,反问道,“道长信几分?”
“一分不信。”了然道长面色始终淡淡,“我已着我的师侄绘好那人画像,送去陆景处辨认。”
辛琰瓮声瓮气问,“那画像可有备份?”
“我还记着。”
说完,他在灵玉新取来的宣纸上动笔。
了然道长画得很快,程君顾和辛琰一左一右站到桌边查看。他下笔快,细节之处却是把握得很好,寥寥几笔之下,那人面部特色便跃然纸上。
辛琰只看了一眼,就确定画中人正是自己那天晚上见到的纵火犯。
“当真?”了然道长问。
辛琰坚定点头,程君顾道,“他自小认脸本事就强,无论多普通的长相,在他这儿亦是过目不忘。”
“我的确听说过辛将军有这本事。”
辛琰难得没有谦虚几句,只是皱起眉盯着这张画看,程君顾问他是否发现什么,他摇摇头,回说只是想欣赏一番。
了然道长未答应程君顾的请求转交病案册,倒是赠予了这张画像,又让小灵玉送他们出门。
走出道观数十步,程君顾道,“这人何以假借我的名义给了然道长送病案册?难不成,他,抑或是他背后的人想要挑拨了然道长与我的关系?”
她前世至死都无缘一观陆景的病案册,只听说上头记录了好些妃嫔还有高官权贵的病症和用药。
当初姚贵妃就是从这病案册上获知皇后娘娘的病史,买通皇后贴身宫婢和内务总管,换了皇后娘娘的药,以致皇后娘娘病情加重,不日之后殡天。那时候皇后娘娘的主治太医因此获罪,牵连甚广,她依稀记得那太医也姓陆,恐怕正是这位陆景太医。
想到这里,她抬头找辛琰说话,然辛琰这一路都在走神,她念及他身上有伤,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辛琰很快回神,等她发言。
“你在想什么?”
“没,纯粹是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了然道长的画。”
“他从不作画,这么多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得。你说见过,是在何处见过?”
辛琰思索须臾,摇头,“可能是我弄错了。你方才说这事可能是有人在挑拨,那你心中可有嫌疑人选?”
“有几个,但尚不明朗。”
二人又走出好一段路,迎面一人急匆匆而来。
“问辛将军、程司业安。”
辛琰认出这是刑部的人,问案件是否有进展。
“托陛下的福,”那人朝天拱手,“纵火犯已经落网,尚书大人命下官来请辛将军去辨认。”
这位官员为寻人,跑了快大半个京城,从御林军营地到辛府,又从辛府到程府,再从程府一路至灵泉观。他眼下不住庆幸自己脚程够快,不然没在灵泉观见着人,只怕又要绕上一大圈。
辛琰可不搭理他的庆幸,正色道,“走罢,去刑部。”
程君顾瞧这位官员额上汗涔涔,关切道,“大人行路辛苦,我二人先行一步,大人慢行即可。”
“劳程司业记挂,下官常随兵部一道训练,去年的独步环京城大赛,下官还夺得了桂冠。”
“那挺厉害啊,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辛琰笑道。
那官员忙点头。
刑部。
刑部尚书、刑部侍郎等多名官员已然等在天牢,待程君顾三人抵达,尚书命狱卒带上嫌疑犯。
那嫌疑犯衣着破旧,领口、袖口、手肘均有大小不一的破损,裤脚一长一短,右腿稍跛,走路时整个人都在摇晃。
“抬头!”狱卒喝道。
这人年纪约摸有三四十,眼窝深陷,两颊瘦得厉害,露出的手足黑乎乎,站在那儿的时候还不住抓挠。
程君顾站得离他稍远,却也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酸臭味,再观察他的面容与神态,与自己记忆中的饮月伯父相似,猜测对方可能也是个赌徒,而且还是久赌成瘾的那种。
“辛将军,你那晚在陆府见到的人可是他?”尚书问。
辛琰点头。
“刘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速速坦白?”
那赌徒刘三道,“小民愿意认罪,但小民是受他人指使。”
尚书:“受何人指使?”
刘三身子颤动,一副畏惧模样,“小民不敢说。”
“你如今身在刑部大牢,妄图隐瞒只会加重责罚,倒不如老实点全盘交代了,根据我朝律法,或还能减刑。”
刑部侍郎见刘三面色如土,凑过去冲尚书耳语两句,尚书听完,眉头顿时紧蹙。
“刘三,本官问你,你口中的指使之人可在现场?”
刘三犹豫片刻,慢慢点头。
“指出来。”
辛琰眯了下眼,趁他们不注意,从地上捡了两颗小石子备用。程君顾发觉,伸手按住他手腕,微微摇头。
“是……”刘三右手抖似筛糠,极慢但决绝地伸出食指,指向在场一人,“是,是程四小姐。”
众人哗然,唯程君顾和辛琰淡定自若,心中前后道了句果然。
作者有话要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顾还真有点炫夫狂魔的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