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程君顾道别第二日,辛太傅一行人踏上旅程。
他竭力让一切低调进行,但还是有不少爱戴他的百姓自发前来送行,又陆续来了好些官员,国子监全员现身。辛太傅同众人道谢,又单独拉着程君顾说了几句话。
“爷爷能再停留一会儿吗?辛琰应当正在赶来的路上。”程君顾道。
辛太傅轻轻摇头,“该说的话,昨夜已与他说完,今日他来或是不来都无妨。时候不早了,老夫得出发,以免错过下一个城镇的通行时辰。”
程君顾只能答应,陪他走到城门口。方至城门口,就见不远处停着一队车马,为首之人调转马头,翻身下马,走到辛太傅面前行礼。
“我等奉将军之命来给太傅送马车,此去路途遥远,愿太傅一路顺风。”
“老夫谢过江将军。”
旋即,程君顾与江守诚陪同辛太傅坐上马车,随江副将一声令下,马车缓缓驶动,碾着白沙绿草渐离皇城。
待马车远去许久,前来送行的官员和百姓才逐一散去,程君顾留到了最后,问江守诚有关辛琰的去向。
“将军本来想来,只因他是陆府失火案的重要证人,刑部一大早就来请他过去协助调查。”
程君顾了然点头,“可有得出什么结果?”
“且还调查着,等将军回来,程四小姐直接问他岂不是更好?”
程君顾想了想,道,“也好,正好我也有事想同他说。”
将至午时,画棋来说辛琰已然回府,程君顾问人在何处。
“将军说先回府换身衣服,他说在刑部沾了血腥气,不吉利。”
程君顾笑,“他何时变得这般拘谨了?”
“那得看是对什么人,对待小姐可不就是得全心全意。”
“你怎的学得和饮月一般,开始拿这事打趣我?对了,怎么不见饮月?”
画棋道,“她告假回家去了。说起来,她这两天总出门,我昨晚睡前还在她床前捡到一张药方。”
“药方?她生病了么?”
“是治跌打损伤的,我瞧着她成日活蹦乱跳,不像有伤痛。”她顿了顿,“想必是她那个赌鬼叔父又欠下赌债,被追债的打了。”
程君顾忍不住叹气,“养育之恩不能忘,却也不能这样被他吸血。说起来,你那酒鬼伯父没再上门了罢?”
画棋摇头,“托大公子的福,他现在听到程字就两股打战。”
画棋的伯父常寻由头来找画棋要钱,画棋念他是长辈,又对自己有几年养育之恩,答应他的请求。
但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见画棋这般听话,伯父变本加厉,来得越发频繁不说,要的数额也越来越大。画棋拒绝过几次,他就连同妻子软硬兼施,最强硬的时候还威胁说自己要去报官。
画棋不怕见官,但她不希望程家因她的事被百姓议论,挣扎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妥协。
后来有一回,程昱恒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事,带着府里几个护卫狠狠打了画棋伯父一顿,伯父足足躺了快两个月才下床。自此之后,别说来找画棋要钱,连路过程府所在的街道都快步逃离,生怕又来什么人将他暴揍。
“我还记得爹那时候一边夸他义薄云天,一边军法伺候。毕竟他一个参了军的人,可不能随便朝平头百姓舞拳头。不过,无论怎么想,大哥当时虽然冲动了些,却真是大快人心。”
画棋道,“小姐过去还骂过大公子是莽夫行径。”
“那时总觉得官宦子弟就该有自己的气节,现在一想,倒不如不要这破气节。敌若来犯,虽远必诛,才是我程家的一贯作风。”
两人又闲聊一会儿,门房来报辛将军来访。程君顾整理一番衣着和妆发,带画棋出门见客。
辛琰正坐在别院湖心亭里看盛放的红莲,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程君顾着画棋去厨房瞧午饭做好没有,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亭里。
“我以前没同你说过,习武之人能从呼吸声中辨别来人么?”
辛琰说着,转过头来,冲她笑意满满。
程君顾撇撇嘴,在石凳上坐下,道,“你觉着这红莲生得好么?”
“瞧着不错,但我更在意莲子好不好吃。”
“我已着厨房给你备下百合莲子绿豆汤。”
“是么?”辛琰挑眉,起身到她对面落座,“那我到时可要多喝几碗。”
程君顾与他扯了几句闲话,后问起他早前去刑部的事。
“因我见过嫌疑人,唤我去画像。”
“还有么?可有提过火源?”
辛琰点头,“有士兵在现场捡到一支火折子,初步判断是因药庐上锁,纵火犯戳破窗户纸将折子丢进去。不过火折子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暂时无法从这儿找到更多线索。但有画像在,只要没有人从中作梗,想必很快就能抓到人。”
程君顾仔细聆听,时不时还点着头。
“话说回来,爷爷可是收下我嘱咐守诚送去的马车了?我昨日同老爷子说起这事,他直说我是败家玩意儿,我可不想再在众官员和百姓面前挨他数落。”
“我看得出来,爷爷其实很开心。虽然嘴上说不用,还要骂你,实际上孙儿这样记挂他,他心里定然是欣慰不已。”
辛琰冷哼一声,“那可不。我买来的都是上等马,请来的也都是甲级镖师,他能不高兴么?”
“要是爷爷知晓你把他当成镖物对待,看他回来之后会不会追着你满府打。对了,你背后的伤可好些了?还要请府医来看看么?”
辛琰摆手,“不过是皮肉伤,犯不着闹得这般兴师动众。”
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府医不要把六指狼爪印的事说出来,看来对方的确是守口如瓶。
要不是那几天实在疼痒得睡不着,又不想老饮酒压制,免得日后养成酗酒恶习,他也不会冒险来程府求助。不论怎么说,他家管家叔叔的医术还是能治得好那些家法伤痕。
“还有一事。”
程君顾疑惑看他。
“你跟爷爷说的什么丰州城老乞丐,是怎么回事?”
“他来问你了?”
辛琰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我也好奇得很,还请程四小姐赏个脸,给小人一个痛快。”
“我现在同你说了,不就没有神秘感了么?等爷爷到时见到人,自然就明白我的用意。”
“竟连我都听不得?那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程君顾神秘一笑,不置一词。
用过午饭,程君顾领辛琰进书房,说是有事相商,画棋送来两碗百合莲子绿豆汤,而后关门退下,去厨房准备桂花糕和桂花糖。
“你这事方才怎么没说?”
“一时没想起来,再说也不确定。”
辛琰起了兴致,催促她快讲。于是,程君顾便把她先前疑似见着冯路明的事说了。
“那人走得快,一下子钻进巷里,我只捕捉到虚影,不敢完全确定是他。”
“他的确有回京的可能。”辛琰说,“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最安全。可能刑部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费心巴脑追捕的人,居然就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的想法与程君顾的不谋而合。
程君顾当时就猜想过,冯路明会不会冒着杀头风险入京来求庇护?
大皇子求贤若渴,倒真是有可能会出手保他,这冯路明熟知辛家军不少事,对大皇子来说是只大肥羊。即便大皇子忌惮他身上的罪名,姚侍郎必然也会接纳,他向来与辛琰还有程昱恒不对付,要是能让敌人不舒坦,他何乐而不为?
“我已命人去盯大皇子府和姚府的动向。”
程君顾诧异,这正是她想要提议的事。
辛琰饮下一大口绿豆汤,轻笑,“看你这神情,难不成是被我猜中心思了?那就夸上几句罢。”
他双眸亮晶晶,程君顾总觉着他身后有条大尾巴在不住晃荡。
思索须臾,她说道,“辛大将军当真是未雨绸缪,不愧是我军智者典范。”
辛琰越咂摸她这话,越觉着哪里不对劲,不解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辛大将军这般聪明,难道听不出来么?”
“那我权当是夸奖了。”
他又喝了两口汤,放下碗后目不转睛地望程君顾,程君顾被他看得背后有点发毛,问他是不是有话想说。
“没,我只是觉着阿顾落水醒来后,好像比以往更活泼了些?”他似乎想到什么,忙开始找补,“我不是说活泼不好,也不是说以前那副沉静样子不好。就是,哎呀,我嘴笨。反正,你开开心心的就很好。”
程君顾忍俊不禁,“才夸你聪明,眼下你又说自己嘴笨。实际上是我想开了,人难得活一世,洒脱自由些不好么?”
“好,当然好。”
要是阿顾能不以对待一起长大的弟弟,而是以对待钟情之人的态度对待自己,那就更好了。
程君顾见他低头想事,不出声打扰,舀了一勺绿豆汤入口。绿豆汤送来前已是放凉,落肚之后消去好些暑气。
“也不知道爹娘游玩到何地了,兴许还能偶遇辛爷爷一行人。”
辛琰回神,“他们还没有回京的打算?”
程君顾摇头。
程元帅久征沙场,新伤旧伤不断,前两年得了一场风寒,不想就这般病倒。
那时候程君顾才发现,自己印象里强得仿佛能遮天的父亲老了,程元帅自己也发现这个事实,待身子好些,上交帅印,带着夫人出门游山玩水,补上这些年的遗憾。
“先前面圣之时,陛下还问起他们,说那帅印至今还摆在御书房桌头,只待新一代强将接任。”
陛下话虽如此,可这帅印终究是为程昱恒和辛琰保留,只是他二人战功未及父亲当年,贸然封帅只会遭到非议。
程君顾道,“说到底,陛下还是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们。”
辛琰不言,垂头喝绿豆汤。
一碗汤见底,程君顾预备唤人为辛琰添新的,恰好画棋也端着糕点进来。
“恐怕小姐与将军没太多工夫喝汤了。”
程君顾和辛琰一齐看向她。
“灵泉观来了人,说了然道长有事请小姐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