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君顾闻讯而至时,火势已式微。
起火点是府内的药庐,虽抢救及时,却还是损毁好一波名贵药材,需等后续盘点完毕才知究竟造成多大的损失。附近的卫兵仍在有条不紊地维持秩序,以防余烬复生。
程君顾带着画棋和饮月绕了一大圈,才在一个小角落里见着辛琰。他脸上带着些许脏污,眼神却依旧明亮,见着程君顾来,忙站起身快步上前。
“阿顾,方才问了他们,说是无人员伤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依照他对程君顾的了解,她必然是更关心大局,无论是当前还是将来。
程君顾静默着盯他须臾,用力压下怒气,问道,“谁准你这么冒险的?”
“阿顾?”
“画棋,饮月,你们且去瞧瞧那群女眷,看她们是否有什么需求。”
两人称是,转身离开,临走前饮月还不住朝这儿探头,想观望后续,被画棋像捏猫似的捏着脖子抓离。
程君顾身子抖了又抖,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
她向来知晓辛琰这人好见义勇为,但冲进烈火熊熊的房间救人,怎么想都令人感到后怕。正想着,她肩头忽然一重,低头一瞧,是辛琰的外衣,顿时哭笑不得。
夏夜炎热,但周遭全是水淋淋的,夜风一吹,倒还真有几分凉意。
见程君顾抬手,辛琰赶忙阻止,直说自己衣服是干净的。
程君顾没打算取下,纯粹是察觉它要掉落,才伸手去拽。她拉了拉肩上外衣,自怀中取出一方新帕子,趁辛琰还注视着自己,直接按在他手腕上,对方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终于知道疼了?我还以为辛大将军是铜筋铁骨,一点都不怕疼呢。”
她话里带几许讽刺,手下的动作却是愈发轻柔。
辛琰手腕上有道不深但很长的划伤,因立于黑夜再加上又有木炭附着,一开始程君顾并未发现,显然辛琰自己也是。
他垂头看着程君顾认真处理伤口旁木屑和炭灰的侧脸,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宠溺。曾几何时,阿顾就是这般为下战场的自己清理伤口,再悉心包扎的,只可惜,阿顾随军时间不长。再见之时,已是天人永隔。
辛琰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天。程君顾以为是他觉着疼,手上动作更是小心。
过去好一会儿,辛琰沉沉开口,“阿顾,我会好好保护你,保护你所珍视的一切。我保证。”
程君顾疑惑,抬眼看他,“好端端的,说这话做什么?帕子放着别动,我再去讨点清水来。”
走出好一段路,程君顾用力吸了一大口气,试图平复仍在狂跳不已的心脏。这跳动,是为那句承诺入耳时莫名产生的喜悦心绪,然更多的则是恐惧。
因为上一世,辛琰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不敢更不愿曾经的悲剧重演。
“这辈子,总该轮到我来守护你们了罢?”程君顾低声道。
为辛琰处理好伤口不久,巡城卫兵头领来禀报已将陆府的人安置在安全地方,而陆太医因吸入好些烟尘,眼下正在其余太医府内昏睡。
辛琰依旧坐在先前的木箱子上,微微颔首,冷声道,“尽快查出纵火犯所在,从重问罪。”
“是!”
头领得命离开。
辛琰抬头看身边人,“扰你清梦,真是抱歉。”
一瞬之前他还在声色俱厉地命令下属,这一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小狗,眼巴巴地看着程君顾。即便程君顾真有起床气,也早就被这眼神化去,更何况她从来没有。
她忍不住莞尔,又想到什么,问道,“这三更半夜的,你来落衣巷做什么?”
“严谨一点,还没到半夜,也不是三更天。”
“少贫嘴。”程君顾睨他一眼,“据我所知,你与陆太医似乎也没什么交情,总不至于要披星戴月来探望正禁足的他罢?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能告诉陆太医?”
辛琰别别嘴,“纯粹就是闲得慌。”
他思来想去,还是把自己见着的事跟程君顾说了。
程君顾听完,不自觉皱起眉,辛琰伸手按了下她的眉头,道,“还是笑着的阿顾好看。”
“你认为,他会拿走什么东西?太医的府院里,最值钱莫过于那些药材,至于钱财,听说一分不少?”
辛琰点头。
“眼下猜想这般多也无用,不如等陆府管家清点完再分析不迟。天色已晚,你快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早起去国子监。”
程君顾回道,“你这样子还是先不要去御林军营地了,免得那群士兵又开始骂骂咧咧,争着抢着要为你报仇。”
“又?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训练御林军,何来的又?”
程君顾发觉失言,抿了抿唇,抿出个笑容,“那群御林军都是热血心性,平日里有同僚不留神撞了树都要去找树理论,更不说你现在还遇上有人纵火。”
“你这话可莫要让陛下听到,他定然觉着你在取笑他的亲卫队。”辛琰笑道。
见他淡然自若开起玩笑,程君顾心里松了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慎言。
因陆府失火,民间莫名开始传起所谓天降大劫的言论。
君主着司星官观星象,得了近日不宜祭祀的答复,遂推迟前往护国寺参拜的计划,具体时日由司星官们另定。
护国寺参拜推迟,打乱大皇子的全盘部署,反而给了程君顾更多时间探查前世那批前朝遗孤所在,毕竟那在百姓当中流传甚广的大劫论正是出自她手下。
“方才打听到,陆府被盗的是一份病案册。”
于程君顾意料之中,却也令她困惑。
“辛琰说,瞧那偷子的模样,不大像熟知药理之人。那他偷病案册做什么?你可知晓那病案册里记录的都是哪些人?”
画棋摇头,“他们嘴严,我也只打听到这么多。”
程君顾赞许地看着她,“我过去竟不知画棋姐姐的信息这般灵通,不过你总在外头奔波,万事小心为上。”
“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说起这陆太医,小姐应当有所耳闻,他入太医院之后便一直为后宫妃嫔治病。我猜想,那病案册上应当皆是娘娘们的就诊记录。”
程君顾用指头敲了敲桌面,“陆太医可是苏醒了?”
“不曾。陛下已遣几名太医日夜看护,想必快了。”
“希望如此。”
灵泉观。
了然道长不动声色地翻阅手中书册,平静望向身侧因紧张而不自觉缩紧双肩的兰美人。
“这是谁送来的?”
“一名小道长,说是得了程四小姐的委托,送这东西给璃儿识字用。”兰美人声音不住颤抖,“可妾身怎么看都不像什么识字册,这才转呈了然道长一观。”
了然道长合上册子,置于檀木桌上,“这的确不是识字册。”
他唤来一名小童,取了自己书架上一本薄书,道,“一物换一物,这本书娘娘且带回去教六皇子识字用,至于这本,请容贫道暂时保存。”
兰美人连连点头,双手接过薄书,诚惶诚恐离开。
“你也下去罢。”
小道童咬着指头看了师叔祖好半晌,晃晃小短腿慢吞吞往外走。
了然道长盯着那小小的背影,轻轻摇头,出声叫住他,“我桌上这碟白糖糕也一并带走罢,我不喜甜食,带回去同你的师兄弟们分了罢。”
小道童猛然转过头,三步并两步跑回来,端起白糖糕就要往外冲。
了然道长又道,“吃了我的白糖糕,得帮我办件事。”
小道童不住点头。
“去问问门房,送书来的人生得什么模样,再让你师傅画副丹青送来。”
小道童又是一阵点头,喜滋滋捧着糕点奔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把房门关好。
了然道长好笑摇头,旋即目光投向桌上那本册子,须臾,那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现出几分恼意。
陆景的病案册。
这恼意只存在片刻,很快又被平静取代,仿佛先前那波动的情绪只是个错觉。
护国寺祭祀不去,调查前朝遗孤一事还在推进,秋试出卷所需的书籍均已整理完毕,前朝后宫眼下也暂时风平浪静。
程君顾一下子清闲下来,盘算半天,嘱厨娘做了些桂花糕和桂花糖,打算带去探辛琰的病。不想这糕点还没做完,客人倒是上了门。
是辛太傅。
辛太傅前些天与其他文官编修藏书阁的现有藏书,几乎是吃住在那儿,程君顾有意无意路过藏书阁好几回,都没与他碰上面。
程君顾连忙请他坐下,又命人来送茶点。
“茶老夫就不喝了,今日来是要同阿顾你道别。”
“您要去哪里?”
辛太傅道,“整理书籍的时候发现好些有缺漏,老夫需领人前去搜集齐全,已得陛下准许。老夫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若遇上什么事可去寻宰辅。”
“爷爷要出门多久?可需阿顾协助?”
辛太傅虽说不喝茶,但程君顾还是照礼数让上了两碗茶。
“阿顾在京城好生待着便是,老夫尽量快去快回,不让你们多等。”
程君顾忆起前世辛太傅也是会不定期去民间寻残卷,只是当时因护国寺一事受惊,休养了好些日子才启程。如今相国寺一行取消,他这寻书之旅自然就得提上日程。
她想了想,道,“阿顾有件事想要说与爷爷听。”
“你难道想说,又有人要中饱私囊?”
程君顾否认,“太庙之事还未过去多久,朝堂之上仍是风声鹤唳,有点脑子的应该都知不可妄为。”
辛太傅认真点头。
“阿顾其实想说,若您在丰州城见到一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右手缺了半根指头,见着人就讨三两酒喝的老乞丐。请您务必照着他的话做,给他三两酒,再给他一碟猪头肉,肉不要多,亦是三两。”
“老夫是去寻书,不是去救济。”
辛太傅隐隐有些不悦,可小阿顾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不至于这般捉弄他,因问道,“这老乞丐可是有什么门道?”
“待爷爷见了自然知晓。”
程君顾笑得神秘,辛太傅心中则是越发好奇起来。
半碗茶过,辛太傅起身告辞,程君顾送他出门。辛太傅叮嘱她好些事,她一一用心记下。
送别辛太傅,程君顾返身回府,目光偶然落到不远处小巷,登时定住脚步。
冯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