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这事,程君顾有印象。
当时同样是为了江山社稷和久病的皇后娘娘祈福,陛下携后宫妃嫔及重臣入护国寺斋戒一月。
而刺杀则是发生在入寺之时,刺客扮作沙弥潜藏在人群之中,与侍卫里应外合突袭陛下。后查实,这批刺客乃前朝余孽,因为这事,刺客九族尽灭,菜市口血腥气弥漫,久久不散。
那时大皇子与陛下正因两位皇子受欺和朝堂官员纷争生了嫌隙,为再次取得陛下信任,大皇子以身挡剑,身受重伤,自此之后,父子俩的感情又恢复如初,甚至比过去更为亲密。
直到陛下被最信任不过的儿子下了慢/性/毒/药,终日只能瘫痪在床的时候,才得知这批刺客根本就是自己这个亲儿子的手笔,于是嘱托辛太傅极力辅助四皇子抗衡。
却不想,除了一只恶虎,引来另只戾豹,将这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好河山搅得支离破碎。
傍晚时分,辛琰来程府蹭饭,程君顾将下午的对话复述,当然,隐去了前世的种种前因后果。
“陛下出行,却是要爷爷留神,什么道理?”
程君顾佯作思索,“或许是因为太庙一事?”
太庙这事压得快,可架不住有人会借此打击报复,首当其冲的便是宰辅和辛太傅。
“说起爷爷,他怎的没来吃饭?”
辛琰咬下一口水晶鱼丸,“他有位学生添孙,请他去吃酒了。这老爷子不在也好,省得总催着要抱孙子。”
说到后来,他的耳根子微微泛起红,眼神时不时扫过程君顾,见对方神色如常,又有些泄气般地继续低头吃饭。
上一世,辛太傅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含饴弄孙,逝去前一刻都还在期盼。只可惜,那时候程君顾与辛琰聚少离多,且她的体质不易受孕,至死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血脉。可即便真的有后,恐怕也会跟着辛、程两家陪葬。
想到这里,程君顾忍不住叹了口气。
边上侍奉的饮月不明所以,以为是今晚的菜不合小姐胃口,心中琢磨着等会儿要怎么教训那群厨娘。画棋是知情者,跟着一道难过起来。
辛琰这一口饭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把自己噎着。
晚饭过后,小丫头们来上了茶,辛琰道,“鸣沙着人给我送了口信,说今晚去看花灯。”
程君顾眨了两下眼睛,如梦初醒,催辛琰回去准备,莫要怠慢鸣沙公主。辛琰欲言又止,只得先乖乖回家。
有辛琰作陪,画棋和饮月自发自觉留府打理日常事务。
程君顾还是以小鹿面具配鹿头灯,先前吃晚饭流了汗,新换上一件碧色纱裙,于月光映照之下,宛若一只鹿精灵。
辛琰不由得看呆。
在他印象中,阿顾衣着向来素净,独大年初一会应景穿一身红冬袄。入仕之后,大多就是那身淡青色官服,更为艳丽的,是她的嫁衣。
他仍旧记得成亲那天掩在红盖头之下的秀丽面庞,那双黑亮眼眸中跃动着烛光和不住傻笑的自己。他不禁在想,当初四皇子那么憎恨自己,会否在自己死后,就把阿顾赐给他人为妻,让另人见了她穿喜服的模样。
想着想着,辛琰双手紧紧攥成拳,连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都没有察觉。
程君顾惊觉辛琰没有理会自己,不解看去,见他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轻轻唤他。几声之后,辛琰猛然回神,拉出个灿烂笑脸以对,看得程君顾眉头皱得更深。
“你背后的伤可还疼?要实在难受,这次的约就不赴了,稍后我亲自登门致歉。”
辛琰摇头。
“只是想到了点令人不快的事,走罢,鸣沙性子急,约摸早就到了。”
“好。”
如辛琰所想,鸣沙公主早就到达约定之处,正与卖糖葫芦的讨价还价。程君顾快步上前,鸣沙公主一时兴奋,差点把糖葫芦摁到她衣服上,好在辛琰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不致落得狼狈。
“这位是?”
程君顾这才发现鸣沙公主带了同伴,她起初还以为是副将军江守诚,可这青年无论身高、体型都与江副将军大不相同。
“程司业贵人多忘事,我们下午才见过。”
沈长英?
程君顾讶异,照理来说,鸣沙公主出行要么是由江副将军或狮月城女官陪同,要么是带上礼部接待使者团的官员。沈长英虽说在这接待官员行列中,可无论怎么挑选,都轮不到他。
见程君顾紧盯着眼前男子,辛琰刻意清了清嗓子,惹得对面的鸣沙公主投来困惑目光。
程君顾骤然回神,自觉失礼,朝鸣沙公主拜了拜。
“不要拘束,都,都是朋友。”
鸣沙公主说完,转头去看沈长英,沈长英回以微笑。
等公主分完糖葫芦,一行四人进入熙攘人群之中。辛琰和沈长英走两边,程君顾与鸣沙公主走当间,以免被人流冲撞。
鸣沙公主极喜欢逛花灯会,每路过一个摊子都要上去瞧瞧,即便她前些天早就在同个摊子里买了好些东西。
在狮月城唯有祭真神的时节才能这般热闹,可她作为公主,必须全程坐在高台上,以示狮月城的威严。好不容易能脱下沉重饰物和华服,祭神已是尾声,别说是与民同乐,能见着几个杂物摊都是真神赐福。
南朔国的花灯会于她而言,就像是老鼠掉进米缸,别提有多喜悦。
她一个人喜悦不够,还要拉上程君顾,哪怕听不懂都还要程君顾解说。程君顾虽知许多东西她已然见过,但还是一一做了介绍,又怕她听不懂,还时不时用手势比划。
鸣沙公主听得高兴,大手一挥包圆整个摊子的货物,摊主连声道谢,直说程君顾是财神降世,夸得程君顾直摆手。
辛琰瞧程君顾高兴,方才聚集于心上的阴霾散去大半,寻思着她们应当不会这么快就逛完,于是与沈长英打了个招呼,往另处去了。
另处多是吃食摊子,各式香气混杂在一处,叫人食指大动。
辛琰晚饭吃得饱,先前又被糖葫芦腻着,眼下倒没多少食欲。他径自走到凉茶摊坐下,茶摊挨着面摊,好些不够坐的吃面人会点上一碗凉茶,而后坐在茶摊里大汗淋漓地吃热汤面。
江守诚便是其中一员,待喝干净最后一口面汤,他才低声开口说了自己查到的事。
“如将军所想,太庙涉案官员的亲眷在事发之后都已撤离京城。”
“无人阻拦?”
“守城官兵认牌不认人,见到牌之后自然就放行了。”
“谁的牌?”
江守诚摇头,“末将多方探查,都未寻见当日那两个守城卫兵,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辛琰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江守诚又叫了碗面,吸溜几口,说道,“末将方才听闻将军是四人一道出门,是程将军回来了吗?”
他话里不免掺着几许兴奋。
“不是程昱恒,是礼部的人。”
“礼部的官员先前都被末将打发回去,已好几日不见人,怎的今日又来了?”
“鸣沙中意他,他自然就来了。”辛琰想了想,“说起程昱恒,先前送去的信可有答复?”
“尚未。若收到回信,末将定第一时间呈上。”
辛琰陪江守诚吃完这碗面,同他分道扬镳,沿原路返回。
程君顾她们还在摊位前,只比先前挪了约摸十米,他快步上前一探究竟。
刚开了个口,就见程君顾仿佛受了惊一般往鸣沙公主那儿挤。
“阿顾?”
辛琰去问鸣沙,眼神触及到她脸上的面具时,眉头一皱。
“这是阿顾的,还给她。”
鸣沙公主哼哼两声,说了好几声不。
见辛琰面色更沉,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用狮月语道,“阿顾喜欢我的面具,那我就跟她换了。”
她说得很快,程君顾根本来不及解读,只隐约猜出与自己有关。
“为什么?”辛琰问。
“你难道没发现我也是狼面具吗?而且还是母狼。”
辛琰当然没发现,他没事盯着个未婚姑娘,而且还是贵为公主的未婚姑娘看做什么?
鸣沙公主说着,掰着程君顾肩膀,硬生生把她转了个圈,“看,多好看。”
程君顾只觉双颊火一样地烧着,她先前只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尽管得到答案之后心头浮现一丝不悦。
可戴什么面具是个人自由,她岂能插手?
只是没想到鸣沙公主忽然拉她到一旁暗巷要跟她换面具,还送给她一个‘我明白’的眼神。
辛琰低声说了一句话,用的狮月语。
鸣沙公主瞪大眼,不等程君顾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拖走,再回来时,面具已是物归原主。
程君顾被她这一来一回闹得有点眼晕,又逛了一会儿,恰逢附近有茶楼,便领着鸣沙公主进去。
待得分别之时,鸣沙公主依旧是兴致满满,就她这劲头,哪怕再走上几个时辰都无大碍。程君顾不行,她只想早些回去沐浴睡觉。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大皇子四皇子,眼下都没有躺床上歇息重要。
“若是累了,我可以背你回去。”回程时辛琰半开玩笑道。
他不敢认真,阿顾的性子他太了解,一旦认真了,她会躲避。
程君顾抬眼凝视他半晌,看得辛琰脖子有点发凉,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把玩笑开过头。
“麻烦你了。”
“什么?”
“到时候在府门前把我放下就行。”
辛琰喜不自胜,偷偷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怕程君顾变卦,赶忙蹲下。
程君顾再三确认他后背的伤无恙,才小心翼翼地攀上去。
“如果疼了要立马告诉我。”
“没关系。我久经沙场,比这还重的伤都受过,放心。”
程君顾道,“可你现在不在沙场,我也不是你的属下,无需强行忍耐。”
辛琰心头一动,竭力以戏谑的口气道,“阿顾,你这样会让我误会的。”
程君顾没有答话。
辛琰偏头一瞧,她呼吸浅浅,已然睡着。
“看来今天真是累坏了。”
他低笑着,平稳起身,慢慢往程府走去。
月影婆娑,在寂静长街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如若可以,辛琰希望这条路能长点,再长点……
虽然程君顾拜托辛琰将自己放到府门口就行,但辛琰还是把人一路背回房间,等她睡得更熟才起身告辞。
画棋要出门送他,被他轻声回绝,但最后饮月还是跟着过去。
“小姐最近总是忧心忡忡,听画棋姐姐说还时常犯梦魇,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可有请府医来看过?”
饮月点头,“只是,府医纯粹就是开些安神药,他说小姐落过水,身子骨还弱着,有些药不能滥用。这不,前两天小姐还上陆景太医那儿求诊,连大门都没进去。”
辛琰冷嗤,“陛下都没给过阿顾脸色看,他算什么?”
“陆景太医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心高气傲也是正常。”
辛琰心里骂了一句,让饮月不用再跟,走正大门离开。
走了一段路,心中越想越生气,拐道往落衣巷。
落衣巷原名落医巷,陛下嫌这名不吉利,就把医改成衣。落衣巷住着的全是太医院的人,以便宫里紧急用人时能够第一时间聚集全员。
陆景太医府邸有些靠里,辛琰将至陆府时,就见一人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来,又低头看了下怀里的东西,心满意足离开。
辛琰不傻,能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十之五六不对劲。
本着宁错杀一个不放过一千的念头,他悄悄跟上去,那人似乎很熟这儿的地形,东绕西转,辛琰不常来这儿,很快把人跟丢。
应当就是个贪钱财的毛头小贼,届时等陆太医报案,自己再出面不迟。
他这般想着,返身回去。好不容易找回原道,就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又听一众人高喊走水。
辛琰眯眼看了一会儿,心道一声不好。
那火光所在正是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