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太医暂不见外客。
程君顾主仆算是扑了个空,只得打道回府。
画棋得去杂货铺买灯油,程君顾百无聊赖,四下查看店中货品。这杂货铺称不上应有尽有,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所需之物大多都能在这儿见着。程家用的是高等灯油,掌柜的得去库房里取,离开前留小伙计看店。
“这摆件倒是可爱,小姐可是要入手一个摆国子监那儿?”
程君顾顺着她手指看去,是个梅花鹿木雕,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在边关养过的小鹿。
小鹿是父亲和大哥他们狩猎而得,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蜷缩在不知死去多久的母鹿身下,母亲于心不忍,将它抱了回来。
大哥那时候还开玩笑说等它长得更大些之后就宰了吃肉,被母亲抡了好几枪,程君顾那时真的害怕大哥会把小鹿吃掉,一天十二时辰守着,连吃饭、洗澡、睡觉的时候都要让它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后来,病怏怏又瘦弱的小鹿在程君顾悉心照料下平安长大。可那时他们将要班师回朝,小鹿似乎是有预感,在某天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君顾那时一路哭着回京城,把亲自来迎接他们的君王吓了一大跳。
之后君王特意赐了一头鹿给她,元帅夫人见女儿仍沉浸于哀伤,代为照看,这头御赐的鹿后来被辛琰带去边关,寿终正寝。
程君顾自回忆中抽神,却见货台上的木雕已然没了踪影。
“就在方才,一名妇人买下给自己孩儿了。”
这木雕在店里卖得不算好,掌柜的从一开始就没进太多货,刚才那是最后一个。
程君顾微微一笑,陪画棋拿完灯油,道,“大概就是有缘无分罢。”
“这不是有缘无分。”画棋走出店铺,“是小姐没选择先下手为强。”
她忽然又笑了下,“不过,这木雕小姐要是喜欢的话,改明儿我同掌柜的说一声,让他进货的时候再进两个来。”
程君顾摇头说不用。
“这东西美则美矣,却太易触景生情。”
画棋颔首,不再多提。
临睡前,画棋为程君顾宽衣,提及陆景太医好些事,大多是程君顾知晓的,但程君顾还是认真听完。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画棋突然道。
程君顾疑惑看她。
“小姐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过去这些事你可是半个字都不听的。”
画棋摸索着下巴,带几分审视地看着床上人,似乎是想到什么,陡然笑开。
程君顾愈发不解,问她在笑什么。
“我是在笑自己冒出的念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小姐会不会是被什么人借身还魂了。可小姐依旧是我熟知的小姐,不似他人。”
她为程君顾掖了掖被子,“时辰不早,小姐还是快些歇息罢,明日还得早起去国子监。”
程君顾躺下之后思考良久,在画棋将要吹灭蜡烛时,说道,“如果我告诉你,现在的我的确不是我呢?”
她原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可画棋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对她的事几乎是了如指掌。假若程君顾哪天撒谎,骗过父母亲,却不见得能骗过画棋。
与其由她这般猜疑下去,不如自己早日招了,省得总在忧虑中度过。
画棋困惑多于震惊,随程君顾指示过去坐下,听她娓娓道来。
结束之时,程君顾自嘲道,“我本以为能再藏一些时日。”
“依照小姐的性子,越想隐藏,反而越容易暴露。”画棋笑,“再者说,人世多有憾恨,能够重来一次是件喜事。既是喜事,还是期盼小姐能与我分享。”
“我现在开始后悔告诉你了,这根本就是会害了你。”
画棋还是笑,“小姐能预知后事,跟在小姐身边能避开不少危难,岂是害?对了,这事可曾告知辛将军?”
“我不敢与他说,眼下变数太大,说多反而错多。更何况,辛琰他聪明,许多事我也瞒不住他。倘若哪天他当真忍不住来问,我必全盘托出。”
画棋赞同,起身去灭烛出门,临到门前,问道,“小姐方才说程、辛两家无一活口,那大公子是因何而死?”
程君顾顿了顿,声音低沉,“我哥死在沙场,万箭穿心。”
“是么?倒是符合大公子打小以来的心愿。”
说完,她合门而去。
程君顾躺了好半晌,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什么,一下子又支棱起来。
画棋没问她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却问了大哥!
只是倦意再度席卷而来,不等她多想,很快睡了过去。
驿馆。
饶是入夜,鸣沙公主的小院因灯火璀璨,一如白昼。
她靠在新送来的摇椅上,手执一把时下流行的美人图绢扇,抬眼看对面石桌前的少年,用狮月语道,“药得按时吃,不然毒素蔓延,真神来了都救不了你。”
“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好好保护她。”
鸣沙公主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扇子,“看在六指白狼牙的份上,我会帮你,否则我将承受来自真神的业火焚烧。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如果你还是想听我寻找六指白狼的故事,恕难从命。”
她一下坐直身子,“我们需要找到狼神,接收来自真神的指示。”
“那就请你保护好阿顾,我自会帮你去找狼王。”
这六指白狼的巢穴是辛琰前世偶然发现,那时他领兵探路,因地势曲折迷路,独自一人转了好几天后误食某种草昏迷。
醒来之后就见到六指白狼,后来才知道那种草是六指白狼的食物之一,因他误食,小六指白狼嗅到气味后误以为他是同类,与他莫名亲近。
六指白狼通人性,发觉辛琰并无伤害它们之意,容他在自己巢穴附近休憩。那与他亲近的小白狼还每日给他叼来好些吃食,有生肉和好几种不知名的草。
辛琰不明这些草的作用,担心会吃出什么毛病,只煮了肉,将草喂给那小白狼吃了。等他找到路离开狼穴时,那小白狼还想跟着他走,被大狼一把叼走带回家。
那时他兴奋至极,回去之后把这事告诉了亲近的几名下属,其中包括冯路明。冯路明得知此事,暗中禀告大皇子,大皇子后来寻了个时机抓走狼王,号令大漠百姓臣服于自己,一时风头无两。
后四皇子嫉恨,派人假借辛琰的名义捣了白狼巢穴,将除狼王之外的所有白狼活活烧死,辛琰因此成为西域诸国公敌,惨死在联军手中。
辛琰闭了闭眼,散去这些悲痛回忆,“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我们南朔国可不比你们狮月城,男子要是长时间与女子独处,在我们这儿会遭非议。”
“我明天去找阿顾,你有话要托我跟她说吗?”
辛琰莞尔,“我与阿顾的关系还犯得上由外人传话么?走了,有事就找守诚。”
守诚即辛家军副将军。
鸣沙公主说了两句祝福的话,目送他离开,而后思索自己明日的行程。
程君顾听得同僚说有异域人徘徊在国子监附近,以为是礼部的人领使者参观,未作多想。
吃过午饭出来消食时,遥遥就见国子监外头的梧桐树下站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鸣沙公主。
“公主怎的在这儿?”
鸣沙公主看到她,兴高采烈地喊了句阿顾,接着是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程君顾这两天跟着同僚学狮月语,眼下勉强能听懂一部分词,余下的靠半蒙半猜,大致能全部理解。
“你是来找我玩的吗?可是我得整理试题,秋试在即,马虎不得。”
鸣沙公主自然是听不懂什么春试秋试,但见程君顾面露为难之色,抬手拍了拍她肩膀。
“晚上,花灯。”
这用的是南朔语,虽然咬字有点不对,程君顾还是很快理解,笑着点头。
两人站在树荫下聊了会儿,忽见一人朝这儿走来,鸣沙公主在看清对方面容时,嘴角咧得更开,不住朝他招手,手上金饰叮当直响。
“程司业。”
“沈仪制。”
沈长英朝鸣沙公主行礼,鸣沙公主问他怎么来了,他回说听闻公主在这儿。
这对话是程君顾猜出来的。
“沈仪制会狮月话?”
沈长英道,“家中有位远房姑姑远嫁西域,遂跟着学了点,以防不时之需。”
难怪大皇子当初不计较他寒门出身,破例重用,原来有这层原因在。
他如今担任礼部仪制一职,只负责组织本国每年大大小小的考试,然这回能够参与到狮月城使者团的接待事务中,恐怕也是因为他精通西域话。
国子监的人很快收到风声,乌泱泱地出来接待鸣沙公主,而实际上有一部分纯粹是想瞧瞧西域人生得什么模样。
鸣沙公主不似京中大多闺门小姐那般娇滴滴,也不似程君顾那般带着几分文人的清冷孤傲。她浑身上下充斥着的是西域女子的热情直率,虽贵为一国公主,却很亲民,令国子监那群人对她好感倍增。
但南朔国毕竟不是狮月城,男女之间还是得保持一定界限,更何况是跟他国使者。长官很快着程君顾带公主去别院休息,又把那些想要跟随的下属都给打发走。
安顿好鸣沙公主,沈长英请程君顾借一步说话。
“放公主一人在房里真的没问题吗?”程君顾有些担心。
“公主自幼习武,对付区区几个毛贼易如反掌。”
程君顾陡然想起副将军说过她跟辛琰比武一事,于是稍稍松出口气,跟着沈长英出门,走到院内一处井前。
这是个绝佳位置,可饱览院中全貌,如有人偷听偷看,即刻就能发现。
程君顾开门见山道,“沈仪制想说什么?”
“姚侍郎及其门客前些日子来拜访过学生。”
“是吗?那就先恭喜沈仪制了,有姚侍郎相助,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说是恭喜,程君顾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
沈长英闻言,面色不佳,“学生谢绝了。”
“为何?”
“恰如程司业当日所言,那不过是些蝇头小利。倘若学生当真要去攀附高枝,洗去这一身寒门气,倒也不见得是去投奔大皇子。”
程君顾轻笑,“如今大皇子势头正盛,贸然回绝他,只怕日后的路不容易走。”
“一步登天易,一步坠地同样不难,学生还是更期望脚踏实地。”沈长英声音不大,这话却是掷地有声。
“那本官就先祝沈仪制万事顺意。”
沈长英道,“祝福学生收下。作为回报,请容学生告知一件事。”
程君顾比了个请的手势。
“三日后护国寺祭拜,还请程司业保护好辛太傅。”
作者有话要说:阿顾:我cp发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