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琰这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在他印象里,程君顾是向来不在意这些事,她跟自己爷爷一样,只醉心于学问。比起御林军对不对劲,她反而更在意能不能淘着文学大家的绝版书。
果不其然,在他说完这句话好一阵子,程君顾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辛琰决定换个新话题时,程君顾忽然开了口,“这事回去时再细谈。”
辛琰惊愕地盯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回了句好。
驿馆的晚饭迁就狮月城和京城的口味,称得上是宾主尽欢。鸣沙公主难得有人陪着吃饭,高兴之余饮了几碗自己从狮月城带来的酒。这酒太烈,程君顾只用筷子点了一口就没再尝,辛琰倒是干了两杯,还与鸣沙公主开始划拳。
鸣沙公主总是输,灌下不少酒,辛琰毫不掩饰地嘲笑。
这顿饭以鸣沙公主酩酊大醉告终,程君顾不甚放心,陪着侍女一道送她回房歇息。临走前,鸣沙公主死死拉着她的手,让她以后多来这儿走动。
程君顾没法子,暂时先答应下来,哄着她睡下,又同侍女交代好些事宜,结果发现侍女比鸣沙公主还听不懂南朔语,只得作罢。
走出鸣沙公主厢房时,就见副将军站在廊前等候,程君顾快步上前问辛琰的去向。
“将军去取东西,让末将在此等候四小姐。”
程君顾点头,朝外走去。
穿过月洞门时,想到什么,问道,“鸣沙公主先前来过中原么?”
“不曾,这是公主第一次出远门。”
“那她与我大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容末将想想,”他陷入思考,“大抵是三四年前。”
若是三四年前,程君顾自然是不可能见过这个鸣沙公主,那她又是如何认识自己,还唤得那般亲昵。
副将军听完疑问,神色些微古怪,支支吾吾地说,“兴许,兴许是跟我们将军有关。”
“辛琰?”
“有一年鸣沙公主来找我们将军比试,将军险胜,却被公主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摘星手偷了荷包。而那荷包里……”他飞快地看了程君顾一眼,“那荷包里无其他,只有一张四小姐的小像。”
程君顾突觉脸上有点发烫,经过好半晌才问道,“他在荷包里放我的小像做什么?”
“将军说用来祈福。”
程君顾:“……”
辛琰从小就调皮捣蛋,她着实不能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不过她宁可他这样闹腾着,也不愿他像前世那样眼里失了光,却强打着精神对她笑。
“在说本将军什么?”
程君顾回神,就见一高大身影渐行渐近。
副将军这人实在,把事情全给说了,在听到荷包里放小像这事时,辛琰的脸唰一下通红,只是他站在暗处,程君顾未曾发觉。
“兵不好好练,话倒是多得很。既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明日就代本将军去训练那群御林军。”
副将军面色纠结一番,只得领命。
辛琰问程君顾是否要走,对方点头,与他并行出院,留副将军在这儿保护鸣沙公主。
离开驿馆走上街头好一会儿,程君顾问道,“你先前说御林军不对劲,是发现了什么吗?”
辛琰还在搜肠刮肚准备回应小像一事,听程君顾问起这事,忙正色道,“这几天训练中,我偶然发现有几名将领与姚侍郎的门客走得颇近。虽说可能是正常的交往,可我总觉得有些微妙。”
姚侍郎是姚贵妃的兄长,大皇子的亲母舅,时任兵部侍郎,从三品官。虽说官职不及兵部尚书,但因着姚贵妃和大皇子的缘故,受陛下器重,得兵部好些官员奉承。
辛太傅总说兵部是有事寻尚书,无事捧侍郎,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尚书冲前头,有好处就是先想着侍郎。
程君顾现在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恨得牙痒痒,前世就是他贪图蝇头小利,把优质粮草更换成廉价之物,导致父亲领着一众将士饿着肚子打仗。尽管最后赢下这场血战,却还是被大皇子参了一本,落了个治军不力的罪名,被迫在家休养。
而正是如此,几个边境小国后来联合起来围攻边关,要不是程昱恒和辛琰及时领兵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再之后,陛下病危,大皇子和四皇子阵营内斗,程元帅及夫人遭姚侍郎算计,于无任何援军的困境中死守边城,城护住了,他们却因所谓‘清君侧’的说辞被大皇子派来的人杀害。
“阿顾?你怎么了?”
辛琰从没见过程君顾表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张他看上千次万次都还会心动不已的清丽脸庞上满是恨意,甚至是杀意。
经过好些时候,程君顾才逐渐平静下来,抬眼看他。
“大皇子想要支配御林军。”
月凉如水,这话却比月光更凉,在这寂静长街中悄声引爆。
御林军乃陛下亲卫,大皇子想要支配他们,其背后用意昭然若揭。即使辛琰前世早就领教过这些政客的手段,仍旧会被这一想法激得脊背生寒。
寒上一阵,他开始好奇程君顾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毕竟她向来不理会前朝后宫的斗争,难不成是有什么人通风报信?
“先前忘记问你,你是如何知晓冯路明有问题的?”
突如其来的问话拉回辛琰思绪,他没回答,反而是以同样的问题回问。
程君顾道,“先前与画棋逛街时见冯路明胞姐与大皇子府姬妾走得近,遂留了个心眼。说起来,只能算是误打误撞。你呢?”
前世她亦察觉到此异样,只是发现得太晚,那时局势已定,无法补救。
“我没你这般心细,纯粹是收到你的信之后,派人多关注了下他的动向。说到底能及时抓住这个叛徒,还是托了阿顾你的福。”
他这话说得诚恳,时间线也对得上,程君顾着实揪不出错漏。
她想了又想,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口中的祈福?”
辛琰一下子慌了,摆手想要解释,不想程君顾又是一笑,侧过他走了。
“祈福就祈福罢,总比没半点用处好。”
既然辛琰把她当作福星,那她必定会护他周全。
辛琰忙追上去,“你怎会没用处?你可比我们都厉害多了。”
两人一路说笑,消失在街角。
竹马二人这儿闹得愉快,大皇子府却是死气沉沉。
书房满目狼藉,皆是大皇子撒气时砸下的,仆人屏息静声地收拾,丝毫不敢再回想方才那两个因闹出一点响动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家仆。
“又是程君顾!不过一个小小女子居然敢跟本殿作对!”
大皇子用力捶了几下桌子,掀起的声响惊了四周仆人一大跳,他们更加麻利地收拾,生怕会再惹恼这位阎王爷,以致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可这回去核查太庙修葺款项的人是宰辅,宰辅向来不喜武将,又怎会听信这个武门之后的一面之词?”
姚侍郎说完,命人去给大皇子沏参茶,家仆们加快速度,陆续撤离。
大皇子气得有些头晕,一时分不出心搭理那群胆小鬼,坐着顺了会儿气,说道,“她是武门之后,辛太傅又不是。那老不死的成日一副清高模样,说是一视同仁,实际上心全偏程君顾那儿去了。上回补考一事,若不是程君顾提的建议,舅舅当真以为那老不死的会站出来说话?”
“那不是四皇子的主意?”
“四弟胆小怯懦,平时大声说句话都不敢,哪有胆子提什么建议?就算真是他提的,招一群寒门学子进来,图什么?”想到这儿,大皇子心中又腾腾冒火,“舅舅先前不是说去请沈长英来府一叙吗?人呢?”
提到这事,姚侍郎心里也窝火。
他好心好意去拜访那个穷书生,结果去了三次,吃了三次闭门羹,不是说他陪狮月城来使出门踏青,就是说他参加什么诗会去了。
他就纳了闷了,这京城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诗会,这狮月城的使者怎么有踏不完的青?
“还有那个兵部新官,舅舅也打不上交道?”
“那个臭小子油盐不进,就知道跟在兵部尚书那个臭木头身后跑。他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想在兵部好过,还是得靠我姚广道。”
依着大皇子以往的手段,官试三甲起码能拉拢三个。今年特殊,程君顾跟辛太傅一个脾气,软硬不吃,谁的队都不站。
照他推算,今年至多能中两个,他一开始寻思着沈长英出身贫寒,最是容易被权力金钱诱/惑,不想对方会这般对待舅舅。至于入兵部的第三名,他本就不报太大希望,纯粹是不想全军覆没,显得本年收成太难看。
姚广道这话匣子一开就不得了,从他妹妹进宫一路吹到自己当上这兵部侍郎,把自己说得宛若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良臣。
大皇子不想听他扯皮,喝过两口参茶,寻了个由头把他打发走了。临走前,姚广道绕去他府内库房摸走了两个珍稀宝贝,气得大皇子又把参茶砸了。
“来人!”
一侍卫进屋。
“传本殿命令,即日起加强库房守卫,无本殿准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是。”
见侍卫要走,他又道,“派人去封工部那儿的口。”
这侍卫是大皇子亲信之一,修葺太庙的一部分回扣也落到他口袋中,听得命令,自然是义不容辞,当即应下前去执行。
“程君顾,人证物证俱灭,这次我看你如何与本殿斗!”
出乎大皇子意料的是,宰辅早就设局引蛇出洞,打了那群刺客一个措手不及。只是那群刺客全是死士,落网之后集体自尽,后来宰辅和辛太傅找到一部分账本,判了几个小官的罪,至于背后更大的官依然高枕无忧,顶多是在短期内避避风头。
“想要扳倒大皇子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能在这朝堂上呼风唤雨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他的本事。”几日后,听闻整件事的程君顾收起几颗黑子丢入棋盒,自言自语道。
又落下一子,忽听房门开启,是画棋来送新出炉的糕饼。
程君顾拿起一块糕饼,“不是说今天做枣泥糕么?这是什么?”
“原本是要买红枣的,只是今儿个去集市时跟买菜的大娘聊了会儿话,结果耽误了时辰,没买着。”
“她不会又拉着你说要给你说亲罢?”
画棋摇头,“她说她男人是给太医院送菜的,送菜的时候听那儿的厨娘说,陆景太医给姚广道开例行的补身药时放错药材,导致他上吐下泻,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了。”